史铁生短篇小说集_黑黑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黑黑 (第3/4页)

烂在黄土里;正扬花吐穗的玉米、高粱歪倒在山坡上,裸露着紫红色的根须,预示着秋冬生活的艰难。家家户户都开始吃糠了,孩子们提着小篮去山里寻野菜;人们把仅存的粮食更经心地贮存好,以备来年的春荒——春天可不能没吃的,那是要力气的时候。

    谁还顾得上“黑黑”呢?虽然它是一只通人性的好狗。糠被人吃了,红薯皮、红薯须、泔水之类便只够供养猪的了。男孩子挨了家里的骂,空着手跑来安抚一下“黑黑”也安慰一下自己。我呢?经常做梦又到了“全聚德”、“东来顺”、“丰泽园”醒来便狼吞虎咽地大吃其酸糠饼和隔年的苦红薯。“黑黑”却还是固守在窑前,不去行乞,不去偷盗,在领地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悄悄地出去寻觅一回,把人类的大便再来消化吸收一遍。

    我有些厌恶“黑黑”了。我觉得它体现着一种反自然的丑行,倒不仅仅是因为它吃屎,而是因为它如此固执地守卫着它的神坛。

    “好狗,真是条好狗!”过往的人们说。

    “我家要是有粮,我就把‘黑黑’领回去。”过往的人们又说。

    “‘黑黑’不会跟你走,好狗不嫌家贫,好狗是领不走的!”过往的人们还说。

    “黑黑”呀!可也真是难,似乎只有甘心于受苦受难,方能作一只好狗。

    我联想到自己。我为什么还不去死呢?这地球就是我固守的神坛么?我心灵上所受的凌辱和压抑难道比屎要香些吗?谁知道灵魂离开这血rou的躯壳,不会在别的地方找到真理、自由和幸福呢?

    那夜里,我总听见“黑黑”在院子里叫。那种叫声是以前没听到过的:时而“咿咿呀呀”时而“吭吭嗤嗤”时而“唧唧咕咕”象叹息,象怅惘,象受着煎熬。“黑黑”也感到空虚了吧?我想,苦笑了一下,开始整理那根久违了的行李绳。也许挂在门楣上就可以达到目的了,我下意识地推开门,把绳子挂在门楣上…

    忽然我发现听不见“黑黑”的叫声了,啊!“黑黑”不见了。这似乎是件挺有趣的事情,我坐在门槛上看着“黑黑”那片空荡荡的领地,但愿它不是又去吃屎了。我忽然感到要发生奇迹。我巴望着发生点什么奇迹。人在空虚到极点的时候,生活里一点点反常的现象也会提起人们的兴致。我一直在门槛上坐到天亮。喔嗬!擅离职守!“黑黑”也想开了!它一直没回来。我又把行李绳扔到角落里去。

    早晨,男孩子又站在了窑顶上。“啊!‘黑黑’寻男人去了!”他对我说。

    “寻张山?”

    男孩子“哈哈”大笑:“‘黑黑’想成家了呢!”

    我恍然大悟。真的,时隔多年,我竟忘记了这种事。昨夜那叫声多象个发痴的恋人!那叫声中有一种美好的愿望“黑黑”去追求了!感情的需要,生存的需要,可以使任何生命冲破习惯的樊笼。这就是创造,这就是创造的原因和动力。外界再严酷的束缚,内心再迂腐的观念,都不是生活本身的对手。

    我又忘记了死。我随时随地都在设想着“黑黑”的幸福。此刻你在哪儿呢?在和你的情侣漫山遍野地追逐,自由自在地欢笑吧?在荒草丛中打滚儿,在你“情侣”的怀里撒娇吧?追捕猎物,体尝创造的乐趣吧?茹毛饮血,共度收获的欢愉吧?互相理毛、亲吻,享受着甜蜜的爱恋?对着荒野呼叫,抒发着原始的激情?星光下,你安心地酣睡,身旁有你可依赖的朋友为你挡风,为你警卫;你喃喃地吃语。做着美梦;你咬它一口,为了它对你不够温存;你“喔噜喔噜”发一阵脾气,为了它对你缺乏理解;你们互相怄一阵子气,然后又言归于好;你们依偎着哭一场,又互相安慰对方受伤的心灵;你们互吐衷肠,没有猜疑、没有防范…早晨,阳光照亮了洞xue,你们向着天空高歌,抖擞精神,又向那广袤无垠的大漠跑去,心里升起新的美好的憧憬…我的心跟随着“黑黑”自由地驰骋,沉浸在一种朦胧的希望中。

    五

    可是,没多久“黑黑”度“蜜月”回来了。

    它是悄悄地回来的。晌午,我正在“黑黑”的领地上来回踱步,嚼着糠团子,它轻轻地拱开院门进来了。它并不叫,也并不马上要求我离开它的领地,只是一溜小跑,又在它的岗位上趴下,那一脸尴尬的神情象是在说:“这不怨你,这怨我,好在是你,不是外人。”

    “黑黑”仿佛提不起任何兴致,一味地趴着,转着眼珠想心事。是旅途的疲劳?是对“情侣”的思念?是仍沉缅于过去的幸福中?草丛中绿色的美梦,明月下喁喁的情语,有平等的同类对你的关心,对你的温存,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趴在这冷寂的窑前…唔,山野的风是寒冷的,可是在这儿又有谁给你些微温暖呢?在“黑黑”度“蜜月”的时候,我捅开过西窑的窗纸:一股冲鼻的霉味儿;土炕上铺着一条发红的炕席;窑堂里有两个空囤子;条案上落满了尘土,印满了老鼠的脚印。就这些“黑黑”守卫着的就是这些。呜呼!习惯真可怕!狗毕竟是狗,狗性难移;我恨不得揍它一顿。可是,一看见“黑黑”那副任劳任怨的忠厚相儿,我又于心不忍了。更何况,我自己如此,又有什么资格来苛求一只狗呢?

    “黑黑”这次回来的一个明显变化是“少言寡语”了。一连多少天,它总是默默地趴在窑前发愁。

    有一天,不知男孩子从哪儿弄来了一只死乌鸦。“犒劳犒劳‘黑黑’!”他说。然后,他在“黑黑”的肚子上摸摸,笑着喊起来:“‘黑黑’要当mama啦!”

    噢,原来它是在为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