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短篇小说集_黑黑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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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黑 (第4/4页)

这事发愁。是呵,独自生活尚且艰难,生儿育女又将怎样呢?未来的生活是美好还是苦难?人不了解狗,正象狗不了解人一样,不知“黑黑”是在怎样盘算。

    男孩子拿来了一个柳条筐,在里面铺好了麦秸和麻袋。“黑黑”在男孩子腿旁蹭来蹭去,感激零涕。“我的孩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如果它会说话,准会这样说。母亲是无私的,母性最能得到尊重和触动他人的恻隐之心。我把我那条狗皮褥子拿来围在柳条筐上。我忽然觉得恐怖“黑黑”竟也在我周围蹭来蹭去,向我表示感激——它不可能明白那张皮的由来。同时,我重又感到了做人的骄傲:我们是可以总结历史教训的,譬如说我,我就道出了黑暗的事实,这黑暗的初萌与历史上的一些悲剧何其相似!虽然我因此而被遣送,妻离子散…

    “黑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事到临头,它反而振作起来。是做母亲的热望鼓舞了它吧?它经常扒着柳条筐察看麦秸和麻袋是否铺得适当,还时常跳进去试试,整理一番“哼哼唧唧”地叨咕些什么,许是在练习一支摇篮曲吧。唉,不管怎么说,肚里的小生命并不知道外间的炎凉,做母亲的要为它们考虑周到。

    “黑黑”开始学坏了。它时常离开自己的岗位,开始行乞了,开始随处摇尾乞怜了。它开始和别的饿狗撕打了。为了争夺一块红薯皮或猪食槽里的一点残羹剩饭。

    后来“黑黑”竟开始偷盗了。头两次,它还有些惭愧。当我发现我的一碗剩米汤被添得干干净净而咒骂不休时“黑黑”躲在柳条筐后面,屏住呼吸,连头都不敢抬。我踢它两脚,它不躲也不叫,甘愿受罚。然而它并不改,接二连三地偷。我准备用棍子好好教训它一顿,是男孩子提醒了我。

    “‘黑黑’心焦呢!”

    “你替它讲情吗?”

    “你没见‘黑黑’的奶子?一点也不胀,可它就快生养了!”

    我原谅了这个可怜的母亲。

    但是“黑黑”愈发不知深浅了,经常有人找上门来,要找“黑黑”算帐。这家被它偷了几块干粮,那家被它盗了一盆泔水,自留地的玉米被它压倒啃了,红薯地里的红薯被它创了…人们愤愤地骂着:“这贱狗!再偷剥你的皮呀!”有人用石头砸它,有人用锄把抢它,它尖声地讨饶,尖声地求救。幸亏男孩子是“黑黑”坚强的保护人。

    “把院门关好,别让‘黑黑’跑出来!”队长对我说。可我希望母性能使“黑黑”的性格有个突变。我故意把院门留一条窄缝。

    就在分娩之前的那天晚上“黑黑”拖着一条被打瘸了的腿跑回来了。它“嗷嗷”地呻吟着,哭泣着。男孩子安慰它:“怨人家吗?人家也没有吃的呢,人家的娃娃也没奶吃呢…”

    夜里“黑黑”生下了一窝小狗。

    儿女一落地就能安慰母亲的心了,它们“唧唧唧”地争抢着奶头;奶汁流进了儿女的小嘴巴,母亲的屈辱还算得了什么呢?“黑黑”添添这个儿子的脑门儿,吻吻那个女儿的眼窝“哼哼唧唧”地唱一回,眼睛里充满了慈爱和满足。冷寂的窑前有了生机。

    从院前经过的人们又都停下来,围着柳条筐看一会,赞叹一会,好像忘记了“黑黑”一时的不轨行为,又记起了它是一条好狗。

    “喂,要养狗的就抱这狗儿子,保险把家看得好,保险!”

    “再让‘黑黑’给奶一阵儿吧,狗儿子将来长得壮实些儿。”

    “‘黑黑’抓过谁呢!”

    “张山那几张獾皮闹卖了钱儿!”

    “有一回狼来拱张山家的猪圈,‘黑黑’拼了死命…”

    “黑黑”和它的儿女们就这样在柳条筐里厮守了好几天。

    小狗们吃得越来越多了“黑黑”的奶子又瘪了。它又拖着瘦弱的身子四处奔走了。

    正是深秋,庄稼收完了,田野里一片萧条。“黑黑”一无所获。

    正是荒年,夏天的洪水把麦子毁了,秋粮也所收无几,家家锅里又都熬着米汤,蒸着糠团。“黑黑”一无所获。

    食槽被添得精光,老母猪也饿得直哼哼。

    人粪也难找…

    小狗们在叫,在哭。它们还不会自己觅食。

    “黑黑‘”每天拖着疲乏的身子出去,怀着受了打击的心回来,把干瘪的奶头塞进儿女们的小嘴,儿女们又受了骗似的哭叫…“黑黑”的目光又呆滞了。它大约是后悔了那山野里的欢乐,生活比它设想的要艰难得多。

    六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黑黑”仍旧饥肠辘辘地到处奔走着。家家户户都闭了院门。“黑黑”不敢回去领受儿女们的责备,也不忍心再去用干瘪的奶头哄骗它们。它迫击了一只野兔,但没追着。它又追击一只妄图偷鸡的狐狸,仍然只落了个气喘吁吁、浑身酸软。后来,它看见了一只觊觎羊圈的饿狼,自己瘦得已不是人家的对手,便只有嚎叫一阵,狗仗人势的份。狼逃了“黑黑”走近羊圈。不知是那高尚母性的驱使,还是那原始野性的复活,它受了血rou的吸引,竟一时忘却了作狗的本份,它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些丰盛的美味。——大概是这样吧,总而言之,我也不知道它施展了怎样的本领,竟然拱开了那布满葛针的柴门,拖走了一只小羊。假若它把小羊就地吃光,再添净嘴上的血迹,大约谁也不会怀疑这不是狼干的事。但“黑黑”却自以为高明地又把柴门关好,叼着小羊来博儿女的欢心。也许它作好了挨一顿痛打的准备,但它不明白,这罪行已经超过了人们所能容忍的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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