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_十八相送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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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相送 (第8/8页)


    還舒齊。靠壁一隻大櫥,放衣裳針線筐等什物及碗盞,外婆的一隻大板箱與我們

    的一隻手提箱,疊在大櫥的橫頭,底下擱塊板。床前脫履處也擱一塊板。瓶瓶罐

    罐都列在床下。一張桌子靠窗下,在大床的橫頭,用幾塊磚墊平桌子腳,桌子底

    下一隻盛米的酒罈。只得一把椅子、一隻長條凳。這桌子是梳粧桌,也是喫飯桌

    ,好得我向來是不要書桌的。窗格紙已換過,雖仍是舊報紙,新糊上也有一種清

    光。泥地掃得淨,也人意幽靜閑遠。我與秀美坐下來,看看倒是落位。

    秀美真是到了娘家了,她即刻心安理得。行裝初解,她就自去買小菜,自己

    烹調。一時夜飯搬上桌來,點起油燈,外婆讓我們先喫,她尚在缸灶頭。小菜是

    碟炒雞蛋、一碟豆芽、一碟吹蝦、一碟麻蛤。秀美滿心歡樂,捧起飯碗,拿筷子

    指著麻蛤道、“這麻蛤。”無故發笑,又指著盛豆芽的碟子道、“這盤子。”又

    笑。真像崔鶯鶯說的“也教俺夫妻每共桌而食”我見她這樣歡樂,只能是心里

    感激。及外婆隨后亦喫過飯,收拾好碗盞,就早早睡覺,這樣的瓦屋泥地,而且

    好像正月初一,是只可以早睡的。我還有點怕不好意思,秀美卻已舖好被褥,坐

    在床沿解衣,婦人是把人生看得這樣肯定,真實不虛。

    我們打算連外婆三人的生活費,一兩金子用得一年,先把米甕里的米買滿,

    此外省喫儉用,因與秀美在一起,只覺世上人好物好。我問秀美、“假使沒有結

    婚,你也這樣真心為我麼?”她答、“那我亦要幫你弄得舒齊,有了安身之所,

    纔交代的。”因又笑道、“誰知你這個人,我送朋友送出來了老公。”中國民間

    ,原來是從朋友之義出來夫婦之恩,五倫五常惟是這樣的平實。

    我在憂患驚險中,與秀美結為夫婦,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

    不老實。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還他兩分,忠實與機智為一,要

    說這是我的不純,我亦難辯。我待秀美,即真心與她為夫婦,在溫州兩人同同走

    街,一面只管看她的身上腳下,越看越愛,越看越親,越看越好,不免又要取笑

    ,像詩經里的“惟士與女,伊其相謔。”她又高興又難為情,世界上惟獨中國

    ,妻比愛人還嬌。

    秀美也是個會喫醋的,她道、“我惟有這樁事情小氣。”但她不妒忌愛玲與

    小周,這原是她對人事的現實明達知禮,而亦是她的糊塗可笑。她明知我有愛玲

    與小周,當時她卻竟不考慮,因為她與我只是這樣的,不可以是易卜生戲劇里的

    社會問題,甚至亦不可以是禪問答。她這樣做,不是委屈遷就,而是橫絕一世。

    西洋人的戀愛上達于神,或是生命的大飛躍的狂喜,但中國人的男歡女悅,夫妻

    恩愛,則可以是盡心正命。孟子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姻緣前生定,此

    時亦惟心思乾淨,這就是正命。又說、“知其性,則知天矣。”她與我亦竟可以

    是法喜,歡樂無涯,好像天道的無思無慮。那明達知禮,是比上達于神更有人事

    現實的好。那橫絕一世,亦比生命的大飛躍的狂喜來得清潔平正。秀美與我,好

    像佛經里說的“法不二,法不待不比”,竟是不可能想像有愛玲與小周會是干礙。她聽我說愛玲與小周的好處,只覺如春風亭園,一株牡丹花開數朵,而不重複

    或相犯。她的是這樣一種光明空闊的糊塗。

    但我故意逗她。我說小周的好處,連愛玲那樣的的自信,亦且妒忌,將來會

    在一起,你不怕被比落?秀美聽了一征,她道、“這全在乎你的心思。但是我亦

    已經知足了,因為是與你,甚至聚散,都是好的。”我道、“我是戲戲你的,說

    的頑話。”秀美想了一回無奈,卻笑道、“戲文里做從前的人,打天下或中狀元

    ,當初落難之時,到處結姻緣,好像油頭小光棍,后來團圓,花燭拜堂,都是新

    娘子來起來來一班。”這我卻不答,因為沒有適當的話可答。

    我是真心真意的。原先我亦不曾想到要這樣,至少當時不曾聯想到前人有這

    樣的佳話,亦不足以持謝后世人,以我為例,或以我為戒。我心里亦想將來能團

    圓,如若不能,我亦是真心真意的做過人了。今生無理的情緣,只可說是前世一

    劫,而將來聚散,又人世的事如天道幽微難言。可是陶淵明詩“意氣傾人命”,

    又說、“世短意常多”,竟對于人事是非與天道幽微,亦能慷慨蠻橫。

    我倒是聽秀美說的油頭小光棍,覺得非常好。央說龍鳳鎖,她就引述、

    旦、“我罵你油頭小光棍,半夜三更來敲門。”

    生、“我不是油頭小光棍,十三太子林鳳春。”

    旦、“你既是林府小舍人,為何不帶老家人。”

    生、“我隨帶家人林保宁,一時失散無處尋。”

    這樣的問答,問的一一有理,答的亦一一有理,真是“雞鳴桑樹顛,狗吠深巷中

    ,蕩子欲何之,天下方太平”

    如今雖然亂離,亦仍可覺得人世的理性,使山川城郭號令嚴明。我已有愛玲

    ,卻又與小周,又與秀美,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

    ,總之它是這樣的,不可以解說,這就是理了。洪範里“星有好風,星有好雨”,人世的事,亦理有好理,比所謂科學的精神更清潔無邪崇,且亦比秦始皇詔

    書里的更有男女貞良,道理顯白,制度衡量,莫不如畫的人世。這樣好的理即是

    孟子說的義,而它又是可以被調戲的,則義又是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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