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_十八相送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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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相送 (第7/8页)

出話了。”

    翌日在往溫州的航船上,她道、“這我可是要蠻來了的呢!你到何處我都要跟牢

    你了的呢!”她的蠻,亦像戲文里樊梨花那樣番邦女子的不顧一切。

    我問她做女兒時的名字,她喜孜孜的,仍稍稍躊躇,纔說出來是秀美。她道

    、“我這個名字,是連誾誾亦不知,惟他們娘曉得,今是又聽見你叫了。”中國

    民間舊時女子,在娘家的名字亦是私情,故定親又叫問名,新娘的名字是與年庚

    八字用大紅帖子寫了,裝在禮擔盤子里,交由媒人回過來,且到了夫家,等閑不

    被人叫,而如玉鳳來我家,長輩對她稱名,則已經是新派。祕密惟是私情的喜歡

    與貴氣,這樣的祕密就非常好。

    我問秀美,昔年我在杭州金剛寺巷斯家作客,你住后院,惟出入經過堂前,

    時一相見,那時你曾心里有過意思麼?秀美道、“我肚里想着你倒是一位好官人

    ,但又想你是已經有了老婆的。”所以她只是好像春色惱人,卻沒有名目得不可

    以是相思。女人矜持,恍若高花,但其實亦是可以被攀折的,惟也有拆穿了即不

    值錢的,也有是折來了在手中,反覆看愈好的。現在秀美這樣說了出來,我只是

    更加感激歡喜。而且現在她看我,亦依然如同昔年的是個好官人。

    我說我今這樣,好像是對不住斯家,秀美卻道、“你與斯家,只是叫名好像

    子侄,不算為犯上。我這人是我自己的。且他們娘是個明亮的。”她的理直氣壯

    真是清潔。我因問她可會想着昔年老爺的情分?她道、“沒有甚麼可追想,那時

    我是年紀太小。”年紀太小,是不曉得恩愛的,彼時過的好日子,亦只像春風春

    水長養好花,其實花與風水兩無情,這亦是一種空闊光明。她是與我,纔有人世

    夫婦之好,所以她這樣的喜愛不盡。我問她、“你喜歡我叫你姊姊,還是叫你妹

    妹?”她說meimei。

    六

    船上過得兩夜,到上溫州。我們先是住在斯君的丈人家,慢慢尋訪秀美的娘

    家住址。斯君的丈人家姓朱,我只說是斯君的表兄,改姓名為張嘉儀。嘉儀本是

    秀美給她女友謝君的小孩,拜她為義母時取的名字,我一聽非常好,竟是捨不得

    ,就把來自己用了,用老婆取的名字,天下人亦只有我。我對朱家是說斯君要我

    先來,他隨后來,等他來了,商量到台灣去做生意。可是住在朱家,我與秀美要

    避形跡,我仍叫她范先生,她則叫我張先生。

    斯君的丈人當過稅局的課長,現在開著酒店。溫州城里與蘇州城里紹興城里

    一樣,多有這樣的門第,好像是書香世家,舊式房子,堂屋前后院,欄杆走廊,

    假山花木,親友來住,人情場面都等樣。我在這樣的人家作客,真要做筋骨,住

    得日子多了,我難為情是不消說得,連秀美為了我,亦只是厚臉皮。但她比我更

    有大行不顧細謹的氣魄,她道、“他們麻煩,亦只好且麻煩他們了。論親戚亦不

    在乎此,前年他們弟弟到斯宅來,也住不少日子。”她是何時都有理直氣壯。我

    的不安,大約還是因為我不喜這等世家。下午人靜,聽他家二小姐在堂前翻絲綿

    ,反來覆去哼同一隻小調,只覺有個古老的中國,連同這斜陽庭院,要消逝湮滅。

    溫州話很難懂。喫食是海鮮多,餐餐有吹蝦。芥菜極大極嫩,燒起來青翠碧

    綠,因地氣暖,應時甚長。芥菜有芥菜香,味厚,微辛。在朱家,飯桌上每芥菜

    搬出來,主人總自讚好喫。后來我到日本,住在池田家半年,餐餐有秋魚。主婦

    總自讚好喫,我想起溫州芥菜,不禁要笑。溫州人烹調不講究火候,小菜多是冷

    的,好像是供神的,中午冷飯冷小菜,惟有一大碗芥菜現燒熱喫,所以特別動人。城里又飲水不佳,卻縱橫都是石砌的河溝,既涸又髒。但仍可想像過去太平時

    世,是從城外引活水進來,家家門前有清流如鏡,可以洗菜洗衣。現代都市惟知

    填平河溝,其實仍應當有,而且可以保持清潔的。

    在朱家住了月餘,尋著秀美的娘家,今惟老母一人,窮苦無依,在竇婦橋徐

    家台門里賃一間側屋居住。秀美有個弟弟,從小尋到杭州,阿姊培植他學汽車司

    機,已娶妻成家,戰時在江西運輸隊,被日本飛機轟炸,一門俱沒。如今我與秀

    美就搬過去與外婆同住。

    外婆已七十歲,一隻眼睛因哭兒子哭瞎,卻乾淨健朗,相貌身裁母女相像,

    但她老年加上無知無識,變得像小孩,一張面孔笑嘻嘻,滑稽可笑,好比年畫里

    的和合二仙。她仍以為兒子未死。她對秀美的身世不覺得做爺娘的對兒女有何抱

    歉。現在忽見秀美與我一道,她亦只是母女情親,毫不盤問。她是人世的事都是

    好的。連現在這樣時勢,生活下去要一天比一天艱難了,她亦不曉得憂念,你簡

    直把她無法。

    徐家台門原是三廳兩院的大宅,正廳被日本飛機炸成白地,主人今住在東院

    ,那里的花廳樓台尚完好。西院的花廳也被炸毀,但廂房后屋,假山池榭尚存,

    分租給幾份人家,一家做裁縫,一家當小學校長,后屋住的打紙漿的人家。外婆

    住的一間,則原是一個柴間,長方形的平屋,又窄又是泥地,連一張桌子亦擺不

    平,一排窗格子糊著舊報紙,小缸灶即擺在房門外簷下,亦是泥地。

    那天下午辭了朱家,搬來外婆這里,外婆已把房間收拾得爍清。她把大床讓

    給我們,她自己另舖一張單人床,兩張床擠在這樣的一間瓦椽泥地的房里,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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