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_十八相送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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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相送 (第3/8页)

與范先生是在小娘娘家里動身時喫了來,現在

    只找個茶肆歇下。我拿長凳放到對面當街店門口,曬得著太陽的地方,請范先生

    坐了,從茶肆接過一燜碗熱茶,端去與范先生,真的是敬姊姊,而她亦端然受我

    服侍,心里想着我是讀書君子。

    自此長亭短亭,曉行暮宿,第一天到永康,第二天到縉雲。李清照當年在金

    華住下,后來又避到溫州,亦是走的這條路。范先生說起戰時誾誾正十七八歲,

    去碧梧讀書,浙江大學遷到碧梧,在麗水過去,她與幾個男女同學,肩背雨傘包

    裹,也是從這里渡溪過嶺的長走。現在勝利了,永康與縉雲縣城里,尚有抗戰時

    的商販景氣及軍隊部署的遺跡如新。而這一切,皆成了我與范先生今天的好。

    從縉雲到處州這一段,田畋就仄,一邊是山、一邊是溪,人家都在溪對岸。

    這條溪即是麗水上游,通到處州,所以處州又叫麗水。沿溪半山腰迤邐一條嶺,

    總有百餘里,如今正在鑿開汽車路,有幾處我們要走下黃包車步行,且是鬆動筋

    骨。前此有斯君同行,倒亦不覺,現在他不在一起,我纔如夢初覺,心里有一種

    竊喜。我與范先生兩人同行同止,這里是溪山與行路之人皆對我們無嫌猜。況又

    是長晴天氣,江南初冬似晚秋紅紫,只聽得溪水聲喧,日色風影皆是言語,我亦

    不禁想要說話起來了。

    兩人每下車走一段路時,我就把我小時的事,及大起來走四方,與玉鳳愛玲

    小周的事,一樁一樁說與范先生聽,而我的身世亦正好比眼前的迢迢天涯,長亭

    短亭無際極。

    我連把在廣西一中時對李文源的事亦告訴了范先生,這豈是相宜的,而她聽

    了倒也不覺得有甚麼惡劣。原來看人論世是各有胸襟,曹cao與劉備煮酒論當世英

    雄是書上的事,不如我今與范先生可以這樣的沒有禁忌。

    惟有說起頌德,她很不以頌德的革命苦行為然。而革命者是許多往往因為一

    種超越精神,其實對于人世欠尊重。她對頌德只是嗟惜,說頌德的想頭是獃的。

    我聽了果然覺得頌德的剔透伶俐與正直認真,原來並不曉得格物致知。范先生說

    他不聰明,竟好像是愛玲的批評。因我提起從前,范先生遂亦說說昔年住家杭州

    ,四姑爺來了,斯伯母如何取笑他,四姑爺即是陳則民,后來維新政府及南京政

    府初期的江蘇省主席,與我也要算得是同僚,我卻不把這般人放在眼里,可是聽

    范先生說的當時情景,竟像漢鍾離與李鐵拐亦都可以列為八仙。

    也只有我,南京政府倒下來,逃命都來不及,一路上卻還有閑情講說這些。

    范先生告訴我,去年正月里斯君連賭幾個通宵,輸了幾石穀子的錢,變的歇手不

    得,到底斯伯母發話了,她道、“你是輸了錢,不曾輸了人,歇了也罷。”真是

    一言開脫,而我現在,亦不過是輸了政治罷了。當年觀世音菩薩說與孫悟空、“

    你到了十分窮極的去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我今與范先生同行,時或

    停步看一看嶺路左側直下的溪流,亦叫一聲山鳴谷應。

    而且我也壞,引誘范先生也說她的事給我聽,因為我想要斷定眼前景物與她

    這個人都是真的。我這對她,亦即是格物,第一要沒有禁忌,纔能相親。男女之

    際,神祕無窮,皆只是自憐自驚,其實不曾看見對方本人,而神祕亦到底不能無

    窮,因為幻惑必終于幻滅,我對范先生卻沒有這種驚嚇,竟是甚麼都不管,好比

    可以親手撫她的眉毛,撫她的眼睛,乃真有親愛之不盡。而范先生亦說話沒有隱

    蔽,如此刻她的人在日月山川里。

    我聽她說她在斯家及在蠶種場的事,她的少年事與現在事,只覺她的言語即

    是國色天香。她的人蘊藉,是明亮無虧蝕,卻自然有光陰徘徊。她的含蓄,宁是

    一種無保留的恣意,卻自然不竭不盡,她的身世呵,一似那開不盡春花春柳媚前

    川,聽不盡杜鵑啼紅水潺湲,歷不盡人語鞦韆深深院,呀,望不盡的門外天涯道

    路,倚不盡的樓前十二闌干。

    她說起戰時斯家搬回鄉下,頭三年里家景好不為難,過去得過斯家好處的親

    友,有幾家很好過日子,斯君曾去開過口,想要商借二百元,八九十里路往返,

    錢只借到十五元,斯伯母卻無一語怨懟。現在勝利了,斯家諸郎即將隨國民政府

    歸來,這班親友鄰舍又上斯家來湊熱鬧,斯伯母亦照舊待他們好。花落花開,歲

    序不言,人世里有多少興廢滄桑,炎涼恩怨,但斯伯母是好像人世自身,江山依

    然,風日無猜。

    范先生道、“那年老五到上海,胡先生送的錢,他都買貨回來,到家一面解

    行裝,一面講胡先生。老五要把這批貨運到重慶,更可以賺得三倍五倍的錢,后

    來他就留在重慶開了個農場。但有一小部分即在斯宅賣了救急,是擺在家門口,

    四鄰都來看,小件頭頃刻間爭買而盡,如布疋等亦只三天都賣盡。卻說那天日頭

    尚未落山,賣得的錢,當時就糴米燒夜飯,炊煙鬧洋洋。我不顧來買東西的那班

    街坊上人聽了會介意,出言道,過去待人是白待,今后卻要看看過人了。胡先生

    的恩,將來別人不還,我也要還的!”

    范先生真是言重了,叫我如何當得,但我被她的烈性所驚,竟離開本題,只

    是心里越發敬重起她的人來,她的好處,我每次都好像是初發見,所以她的人于

    我常是新的。我見她這樣理直氣壯,便人世恩怨皆成為好。西洋人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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