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_十八相送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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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相送 (第2/8页)



    小娘娘原住在金華城里,現在日本兵退了,她就要搬回去,所以鄉下家里這

    幾天亂紛紛,傢具一部分已搬了過去,還有的也要搬,客堂間與房里都變得沒有

    內容,像她的人。我們就在她家里住了五天。她開的醬園酒坊也去看了,但因帳

    房已請定了人,我想得一枝之棲,又所謀不成。

    小娘娘還帶領我們去鄰村玩玩,到一財主家飲茶稍坐。那財主,本地人都稱

    他為員外,如今年邁半百有餘,家無多人,卻廣有田地,且會做中醫,一半施診

    贈藥性質,也算是個本分之人。但他經常受人欺侮,往年日本兵路過,地痞敲他

    竹槓,共產黨的三五支隊經過,又被敲竹槓,現在國民政府回來了,又課他被敲

    竹槓之罪,如今正在打官司。我聽了覺得悶氣,但是也不同情他。

    我坐在客堂上,聽小娘娘與那員外說話,我只遊目看看這大宅大院,卻沒有

    東西可以欣悅。我還與他們一道到樓上也去看了,樓板上空落落,只見堆著許多

    紅漆的桶與盆盤,好像是嫁女用的,可是這家里既不見女兒,也不見媳婦。我本

    來歡喜這種舊時款式的東西,但是眼前的這些成了無主,我連不忍多看。莊子說

    、“仁義者,先王之蓬廬也。”所以稱道仁義,不如稱道先王,而車服器皿的美

    好,亦是要有人。

    回來時在阡陌上走,斜陽西下,餘暉照衣裳,小娘娘的臉有一瞬間非常俊麗

    ,令人想起世事如夢,如殘照里的風景。一樣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就巍峨如

    山河。可是如今這一代,有許多像小娘娘那樣的人,像員外那樣的人,乃至許多

    年青活潑,如火如荼的革命者,都要隨水成塵。但是我並不因此就生起人世無常

    之感。

    小娘娘我看她不大會得料理家務,也不大會得招呼客人,倒是范先生處處照

    顧我,而我亦變得不能有一刻不見她。我也算得經過世面,而仍像初出茅廬,存

    著男女之界,連不好意思應酬,單是幼小而聽話,這就只有對范先生。她帶我到

    村端去看牛車壓瀝甘蔗,大灶猛火煎煉紅糖。她又田畋里也陪我去走走,直到村

    子對面的山腳下,只見連疇接壤都是種的白皮甘蔗,她道、“金華倒是好出息,

    畋里甘蔗,村里炊煙人家。”路邊一塊地種的蘿蔔,她也立住看了一回,說道、

    “下次問這里要些蘿蔔種籽去,明年做七月半免得到街上去買。”她凡看一樣東

    西,起一個想頭,都有人世的安穩,所以我總覺得她比我大,心里當她是姊姊。

    有著一個親人,而且是姊姊,便憂患之事,也她會用心思,我自己反可以無思無

    慮。我連替換衣衫也是她說好換下來洗了,我就換下來給她,她去池邊洗衣,我

    也像小孩的跟了去。

    后來小娘娘到金華城里,我們也同去。她在城里的一宅洋房戰時被日軍佔用

    ,現在收回來,旁邊倒多了一幢日本式樓房,亦歸于她。洋房樓上可是有藍衣社

    的金華站主任住著,我聽了一驚,提心吊膽住在樓下的房間三日,與斯君有話商

    量,亦只可到外面散步時說。

    金華城外有大橋,我與斯君散步去過。這里使我想起桂林城外的江橋,但是

    桂林的太像風景,不及這里的天然。聽人說對岸山邊炊煙村落有個清照閣,宋朝

    李易安避金兵之亂,到此居住過,但是我不想去看。詞客怕登高望遠,對景難排

    ,我倒不是為憂愁。我每到江山勝極處,反為感慨都無,宁是看見了我目己,照

    影驚心,只覺不可以褻瀆。李清照當年,即我今天,人如蓮花,不可以近玩。

    斯君想起要我去溫州。他與范先生商量,溫州有斯君的岳家,而且有范先生

    的娘家,外婆還在世,母女已二十餘年不見了,問她可不可以送我去,一面亦等

    于勝利后回娘家見見外婆。他們商量時我在一旁不說話,心里想,范先生也許要

    男女避嫌,卻喜得范先生當即答應了。她就是這樣的大方,卻本色到使人不覺其

    是慨然。

    二

    十二月六日,一清早出發,是雇兩部黃包車,此去麗水要走三天,這樣的長

    途黃包車我亦是第一次坐。我們過了金華城外大橋,天纔發白,濃霜被野,風吹

    來砭人肌骨。我的車子在前,范先生的車子在后,我用毯子從膝上蓋到腳面,范

    先生則踏著腳爐,我時時回頭問她可冷。我想起小時在胡村,胡村人家的新婦冬

    天一清早就起來,呵手試曉粧,水粉揚得像霜一樣白,紅棉襖外面繫一塊青布圍

    襴,即下樓去開門掃地燒早飯。現在范先生是出門在路上,身穿一件銀紫色綢旗

    袍,雖然別無打扮,卻亦有像是新婦的感覺。民歌里的好男好女,真是要修煉千

    年纔成得女身。

    纔走得七八里,車夫歇下來換草鞋。我下車走到范先生跟前,見她的旗袍給

    手爐燒焦了指頭大的一塊,變成金黃色,我怕她要難受,她卻並不怎麼樣。她當

    然也可惜,惟因心思貞靜,就對于得失成毀亦不浪漫。這都是為了我,但我不說

    抱歉的話,單是心里知恩。她像漢朝樂府里的、“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

    非必戀愛了纔如此,卻是女子的一生每有的潑辣與明斷,這又叫人敬重,所以在

    范先生面前,我亦變得了沒有浮辭。

    我們上車又行了一段路,太陽纔出來。霜天烏(木 臼),有日月相隨,紅袖

    護持,這話有點英雄氣派,其實我不過是個蕩子,偏與道旁村落人家心里相宜。

    隨即到一小鎮,車夫去喫早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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