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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的歌 (第5/5页)
不敢当,不敢当。”B大爷露出一嘴残牙笑。 他当过段祺瑞的兵,当过阎锡山的兵,当过傅作义的兵,当过陈诚的兵。 “那会儿不懂不是?”B大爷说“心想当兵吃粮呗,给谁当还不一样?就看枪子儿找不找你的麻烦。饥荒来了,就出去当两天兵,还能帮助家里几个钱。年景好了就溜回来,种地,家里还有老娘在呢。唉,早要是明白不就去当红军了?” “您当兵,也抢过老百姓?” “苍天在上,可不敢。冲锋陷阵,闹着玩的?缺德一点儿枪子儿也找你。都说枪子儿不长眼,瞎说,枪子儿可是长眼。当官儿的后头督着,让你冲,你他妈还能想什么?你就得想咱一点儿昧良心的事儿没有,冲吧您哪。不亏心,没事儿,也甭躲,枪子儿知道朝哪儿走。电影里那都是瞎说。要是心虚,躲枪子儿,哪能躲得过来?咣当,挺壮实的一条汉子转眼就完了。我四周躺下过多少呀!当了几回兵,哪回我娘也没料着我能囫囵着回来。我说,娘,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儿搁正了,枪子儿绕着你走。 “B先生,枪子儿会拐弯儿吗?” “会,会拐弯儿。” 你惊讶地看着B大爷,想笑。B大爷平静地看着你,让你无由可笑。B大爷仿佛在回忆:某个枪子儿是怎样在他眼前漂漂亮亮地拐了弯儿的。 “这辈子我就信这个,许人家对不起你,不许你对不起人家。” 在基建队,B大爷随时护着三子,不让他受人欺侮。 晚上,三子独自东转西转,无聊了,就还是去B大爷那儿坐坐。 生产组的新车间盖好了,B大爷搬去那两间老屋里住,兼作守卫。木床一张,铺盖一卷,几件换洗的衣裳,最简单的炊具,一只不离身的小收音机——B大爷说:“这辈子就挣下这几样东西,不信上家里瞅瞅去,就剩一个贼都折腾不动的水缸。” 三子到B大爷那儿去,有时醉醺醺的。B大爷说:“甭喝那玩意儿,什么好东西?”三子说:“您不也喝?”B大爷说:“我什么时候死都不蚀本儿啦!喝敌敌畏都行。”三子说:“我也想喝敌敌畏。”B大爷喊他:“瞎说,什么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来,死也甭愁活也甭怕才叫有种!”三子便愣着,撕手上的老茧,看目光可以到达的地方。 B大爷对旁人说:“三子呀,人可是一点儿不傻,只不过脑子不好使。” 脑子不好使而人并不傻,真是非凡之见。这很可能要涉及艰深的哲学或神学问题。比如说,你演算不出这非凡之见的正确,却能感受到它的美妙。 10狼与水 从老屋往北,再往东,穿过芜杂简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护城河了。老城尚未大规模扩展的年代,河两岸的土堤上柽柳浓荫、茂草藏人,很是荒芜。河很窄,水流弱小、混浊,河上的小木桥踩上去嘎嘎作响,除去冰封雪冻的季节,总有人耐心地向河心撒网,一网一网下去很少有收获;小桥上的行人驻足观望一阵,笑笑,然后各奔前途。 夏天的傍晚,我把轮椅摇过小桥,沿河“漫步”看那撒网者的执着。烈日晒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几乎不动,没有狼,狼都像是死了。草木的叶子蔫垂着,摸上去也是热的。太阳落进河的尽头。蜻蜓小心地寻找露宿地点,看好一根枝条,叩门似的轻触几回方肯落下,再警惕着听一阵子,翅膀微垂时才是睡了。知了的狂叫连绵不断。我盼望我的恋人这时能来找我——如果她去家里找我不见,她会想到我在这儿。这盼望有时候实现,更多的时候落空,但实现与落空都在意料之内,都在意料之内并不是说都在盼望之中。 若是大雨过后,河水涨大几倍,狼也活了,狼涌狼落,那才更像一条地地道道的河了。 这样的时候,更要到河边去,任心情一如既往有盼望也有意料,但无论盼望还是意料,便都狼一样是活的。 长久的看那一狼推一狼的河水,你会觉得那就是神秘,其中必定有什么启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也不全是。似乎是这样一个问题:狼与水,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狼是水,狼消失了水却还在,狼是什么呢?狼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欲望和表达。狼活着,是水,狼死了,还是水,水是什么?水是狼的根据,是狼的归宿、是狼的无穷与永恒吧。 那两间老屋便是一个狼,是我的七年之狼。我也是一个狼,谁知道会是光阴之狼的几十年之狼?这人间,是多少盼望之狼与意料之狼呢? 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河边,K跑来告诉我:三子死了。 “怎么回事?” “就在这河里。” 雨最大的时候,三子走进了这条河里,——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边。 河上正是狼涌狼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个死去的狼的愿望——因为那是水要它们去作的表达。可惜狼并不知道水的意图,狼不知道水的无穷无尽的梦想与安排。 “你说三子,他要是傻他怎么会去死呢?”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甚至没有人想到过:一个傻子也会想,也是生命之水的盼望与意料之狼。 也许只有B大爷知道:三子,人可不比谁傻,不过是脑子跟众人的不一样。 河上飘缭的暮霭,丝丝缕缕融进晚风,扯断,飞散,那也是水呀。只有知道了水的梦想,狼和云和雾,才可能互相知道吧? 老屋里的歌。应该是这样一句简单的歌词,不紧不慢反反复复地唱:不管狼活着,还是狼死了,都是水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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