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短篇小说集_D的歌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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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的歌 (第4/5页)

傅来了吗?”——如果有人问起,大家才往他的座位上望,看见一个满头乌发身材颀长的老女人,跟着听见一声如少女般细声细气的回答——“来了呀。”

    我初来老屋之时,听说她已经有五十岁——除非细看其容颜,否则绝不能信。她的身段保持得很好,举手投足之间会令人去想:她必相信可以留住往昔,或者不信不能守望住流去的岁月。无论冬夏,她都套一身工作服,领口和袖口都扣紧。她绝不在公用的水盆中洗手,从不把早点拿来老屋吃。她来了,干活;下班了,她走。实在可笑的事她轻声地笑,问到她头上的话她轻声回答,回答不了的她说“真抱歉,我也说不好”令她惊讶的事物她也只说一声“哟,是嘛”

    “U师傅,您给大伙说两句外国话听听行不行?”

    “不行呀,”她说“都快忘光了。”

    小T说:“U师傅,您听D唱的那些嘀里嘟噜的是外语吗?”

    她笑笑,说:“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语。”

    小T便喊:“嘿,你听见没有,连U师傅都听不懂,你那叫外语呀?”

    D走到U师傅跟前,客客气气弓身道:“有阿尔巴尼亚语,有南斯拉夫语,有朝鲜语,还有印度语。”

    “哟,是吗?”U师傅笑。

    “U师傅,我早就想请教您了,您说‘杜哟瑞曼巴’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大概是doyouremember,意思是,‘你还记得吗?’”

    “哎哟喂,神了。”D挠挠头,再问“那‘得噢斯绰哈特’呢?”

    U师傅认真地听,但是摇头。

    “一个草帽,是吗?”

    “草帽?噢,大概是theoldstrawhat,‘那个旧草帽’,是吗?”

    “‘哟给喂突密’呢?”

    “yougavetome,就是‘你给我’。哦,这整句话的意思应该是,‘mama,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的那个旧草帽’。”

    D点头咂舌,翘着大拇指在老屋里走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小T快乐得手舞足蹈:“哇,老天,D哥们儿这回栽了吧?”

    D不理小T,说:“U师傅,我真不明白,您这么大学问可跟我们一块儿混什么?”

    L大妈的目光敏觉地投向U师傅,在那张阻挡不住地要走向老年的脸上停留一下,又及时移开:“D,干你的活儿吧,说话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听说U师傅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的西语系,听说U师傅曾经有过很好的工作,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很多年工作也就没了。听说U师傅没结过婚,听说不管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婉言谢绝。

    U师傅绝对是一个谜。老屋里寂寞的时刻,我偶尔偷眼望她,不经意地猜想一回她的故事。我想,在那五十几年的生命里面必定埋藏着一个非凡的梦想,在那优雅、平静的音容后面必定有一个牵魂动魄的故事。但是她的故事守口如瓶,就连老屋里的大妈大婶们饿分毫不知,否则肯定会传扬开去。

    应该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悲剧。应该是一份不能随风消散、不能任岁月冲淡的梦想,否则也就谈不上悲剧。应该并不只是对于一个离去的人,而是对于一份不容轻掷的心血,否则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你,你又是甘心地守望什么呢?等待他回来?我宁愿不是这样一个通俗的故事。如果他不回来(或不可能再回来),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吗?不应该单单去猜测一种现实——何况她已经优雅而平静地接受了别人无法剥夺的:爱情本身。她优雅、平静但却不能接受的是:往日的随风消散。是呀,那是你的不能消散的心的重量,不能删减的魂的复杂,不能诉说的语言绝境,不能忘记的梦之神坛或大道。

    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并不重要。

    有一次小T去U师傅家回来(小T是老屋唯一去过U师傅家的人),跟我们说:“哇,老天!告诉你们都不信,U师傅家真叫讲究喂,净是老东西。”

    D说:“有比L大妈还老的东西?”

    小T说:“我是说艺术品,字画,瓷器,还有太师椅呢。”

    D说:“太湿,怎么坐?”

    小T说:“你们猜U师傅在家里穿什么?旗袍!哇,老天,缎子的,漂亮死了!头发挽成髻,旗袍外面套一件开身绣花的毛坎肩,哇,老天,她可真敢穿!屋里屋外还养了好多好多花…”

    U师傅的梦想具体是什么,也不重要。

    9B大爷

    B大爷七十多岁了。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察领导之颜、观同僚之色,他都老练。审潮流之时、度朝政之势,他都自信有过人之见——无非是“女人祸国”的歪论、“君侧当清”的老调。B大爷当过兵打过仗,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竟奇迹般没留下一点伤残。不过他当的既非红军,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军。他说他跟“毛先生”打过仗。

    “哪个毛先生?”

    “毛主席呀,怎么了?”

    “哎哟喂B大爷子!毛主席就是毛主席,能瞎叫别的?”

    “不懂装懂不是?‘先生’是尊称,我服气他才这么叫他。当年我们追得毛先生满山跑,好家伙,陈诚的总指挥,飞机大炮的那叫狂,可追来追去谁知道追的是师傅哇?论打仗,毛先生是师傅,教你们几招人家还未准有工夫呢,你们倒他妈不依不饶地追着人家打?作死!师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称,懂不?”

    “满山跑?什么山?”

    “井冈山呀?怎么着,这你们又比我懂?”

    “哪里哪里,你是师傅,啊不,先生。”

    “噢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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