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短篇小说集_边缘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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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缘 (第4/4页)

,笑笑:“你们休想。这孩子邪门儿了,老板娘你这儿子将来是个人物。”

    “至少,”戴眼镜的女人说:“你这儿子能把你这小店守得牢牢的。”

    但这时男孩从母亲怀中挣脱出来,下地,径直朝东南角走去。他走到那个女人跟前,站下。东南角的女人仿佛很疲惫的样子,从始至终一声不响,让人担心她是不是病了。男孩站在她跟前注视了她好一会,她才发觉。

    “噢你好!”她说“有什么事吗?”

    男孩:“你想不想用一用我的望远镜?”

    “喔,当然好。可用它看什么呢?”

    “湖上,你可以用它看看湖上。”

    “对对。好,让我来看看。”

    下午四点多钟,湖岸上又来了一辆警车。红色的警灯一闪一闪,灭了。几个警察再次围着死者拍照:全景,近景,局部。摄像机对准老头平静的脸,推近拉开,推近,拉开,然后摇拍远景。

    鲜艳的落日挨住了山顶。山的某些被照耀的细部,更加复杂、真切。风把天空刮得非常干净,山的全景依旧十分简单,甚至抽象。大山的影子倒下来,渐渐淹没了那两棵大树的影子,像黑色的油那样缓缓浸染着雪层。湖面上一半晦暗阴郁,一半灿烂悦目。雪层,和雪层上的那个大圆圈一点也不融化。

    没有迹象表明前面路段上的交通故障可以很快排除。快餐店门前,有些汽车掉转头准备往回走了,发动机隆隆作响,排气管喷出一股股白烟。

    “一、二、三、四、五、六、七,妈!走了七——个!”老板娘的儿子说。阳光斜进快餐店的窗口。窗棂的影子一条一道,起起伏伏落在店堂中央的地上、桌椅上,落在人的身上、脸上。

    从湖上回来的人说,在一尺多厚的雪层下,找到了老头的那个大背包。

    “怎么知道一定是他的呢?”

    “背包里有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很旧了,已经发黄,表面布满了裂纹。”

    “是他?”

    “很明显,那是他,是他年轻的时候。”

    “是从一张合影上剪下来的。”

    “噢?”

    “照片的一侧,残留了一个女人的肩膀。”

    “肯定是一个女人?”

    “看得出,她穿的是一件碎花旗袍。”

    “他呢?”

    “他嘛,看样子那时他有三十多岁,很普通,一张最容易被人忘记的脸。”

    老板娘一次次到门外去,张望她的男人。“该死的,还想不想回来!到底是上哪儿去了…”

    男孩又唱起那支古老的儿歌,唱得零零落落,不时向他的母亲报告湖上的情况。“妈,妈——!他们把他抬上汽车啦。”

    人们喝着酒,喝着咖啡和茶,漫不经心地扭转脸看一看窗外。往山里去的路还没有修好,往山里去的车无声无息还停在雪地里。

    “没有他的地址吗?背包里有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没有”

    “背包里有一袋米、一罐油、一盒糕点和一包糖果。就这些。”

    “还有几只漂亮的发卡。就这些。”

    “对啦,还有几个红色的纸袋,每个纸袋里一沓崭新的钞票,一元一张的,十张。”

    “会不会是压岁钱?”

    “是压岁钱,再有几天就过年了。”

    “呵对,还有些烟花爆竹。再没了。”

    “还有一个礼拜,就要过年了。”

    “这条路常出故障吗?”

    “但愿今天夜里咱们都能回到家吧。”

    男孩像模像样地扭着胯,扭着小屁股,扭出欢快的节奏,把那支陈旧的儿歌唱出崭新的激情。阳光不知不觉地消逝,昏昏暗暗的后窗把男孩的身影融化进去,风更大了,风声很响。“汽车开啦,妈!他们把他运走了。”几乎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

    老板娘扭亮了灯,昏黄的灯光让人打不起精神。老板娘走近录音机,但偷看一眼她的儿子,踌躇片刻,又战战兢兢地走开。

    天黑起来的时候,往山里去的路通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有七个人站起来,依次出门,打算进山去。男孩从望远镜中看他们怎样走出去,看店门在他们身后怎样摆来摆去摆来摆去,看风怎样把碎雪从门隙间吹进来并且在门前化成水。男孩看见东南角上的那个女人还在,望远镜从那儿走一条对角线,男孩看见西北角里的那个男人也没走。

    老板娘思虑良久,对男孩说:“我出去看看,不知你爸爸到底哪儿去了。”她看看角落里的两个人,把话甩给他们听“我不会走远,我就到门前的大路上,绝不走远。”

    “一、二、三。”男孩子把他自己也数进去,店堂里连他总共剩下三个人。

    男孩从望远镜中看到:东南角的女人终于向西北角走去。

    男孩看到:她走到西北角那个男人近旁停下脚步,站着,一言不发。

    男孩看到:男人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才转过脸来,望着女人。

    窗外一团漆黑,风声压倒一切。

    男孩听见女人说:“这么久,你还没有认出我吗?”

    男孩听见男人并不回答。男孩看见,男人的眼睛里和女人的眼睛里,都有一层亮亮的东西涌起,涌得厚厚的。

    男孩悄悄溜进柜台,按响了录音机,躲在柜台后面。窗外,漆黑的雪地上走过漆黑的风声。然后是一把吉它,一把要命的吉它,响起来,颤抖着响起来…仿佛在那颤抖的琴声前面和后面,都有着悠久的时间。男孩像那琴声一样,颤抖着,蹲下,把双膝紧紧抱在怀里。

    很久很久,男孩听见那女人对那男人说:“我等你,我们一直都在等你。”

    “我们等你,我们到处找你。”

    “我们找你找了,一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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