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_世上人家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世上人家 (第4/9页)

師範,回到胡村,打算翌年春天去廣西,恰值上海一二

    八戰爭,道路不通,又玉鳳疾病,我就家居了一年。玉鳳本來身體弱,婚期遲到

    廿一歲也是為此,及來我家,cao作辛苦就發微熱,又總有心事,身體就更虧了下

    去。往常她發熱,夜里她一轉動我就醒來點燈,給她倒茶,而最后是瘧疾纏綿把

    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癆損,臥床不能起動,便溺都是我抱她起來,她只說這種貼

    心人做的事應當是我服侍你的,實在對不住。她不因家貧咨嗟過一聲,卻總覺為

    她的病錢化得多了。

    玉鳳先時還自己驚慌啼泣,我扶她坐起來飲湯藥,她說、“死不得的呀!”

    我雖拿話安慰鼓勵她,聽她這樣說亦心里震動。她是對于這人世,對于眼前的親

    人,有大事未成,大恩未報,憑這一念,便今生的不了之情,到來生亦要再訂不

    誤的。

    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種智慧的明淨,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俺本是

    條條來去無牽掛”,又似那銀漢無聲轉玉盤,人世的悲歡離合皆超過了它自己。

    我見她這樣,不禁伏在枕邊痛哭失聲,我的熱淚都流濕了她的臉,她亦仍是靜靜

    的,只看着我叫我一聲蕊生。我哭道、“你若不好了,我是今生不再娶妻的了。”她說、“不可,你應當續娶的。”竟像是姊姊對弟弟說的,而又分明是妻的心。她說、“我死后亦護祐你的。”

    我母親來床前看玉鳳,玉鳳叫娘娘,說、“我這個病是不能好的了。我不能

    服侍娘娘百年歸西,是我不孝順。”玉鳳的生年肖蛇,我母親夢見一條蛇從灶間

    游出后門而去,此刻又見她如此,不禁眼圈紅了,但是仍忍住,帶笑叱責道、“

    你年紀青青,不可說這種話,你也要為蕊生。娘娘是沒有女兒,靠你兼當女兒呢。”

    我岳父原是中醫,從玉鳳病重,他就來我家坐醫。當初結婚頭一年里,玉鳳

    每說她父親為辦嫁妝賠了錢,我母親一次帶笑說、“玉鳳端的是個聽話女兒。但

    你父親給你買的衣料被面並不當真值這些錢。”玉鳳聽了當時面紅氣結,我還覺

    得母親不該道破,可是這一言使玉鳳成了大人,不再是小孩,原來兒女相信父母

    ,亦要凡事明白,連我亦從這一言得了教益。我岳父極愛女兒,做人心意也好,

    只生成小氣黏滯,不是個爽快人。他亦看重我,但貧家總對病人不能周全,他看

    了心疼,不免對女兒說了一句、“這樣的人家,是我做爹的委屈你了。”不料玉

    鳳就生氣,因這話竟是侮辱了她的七年做新婦。

    于是我去俞傅村。我沒有說明,但母親與玉鳳乃至青芸皆知是為想錢的辦法。當年我與玉鳳結婚,還去俞家辦喜酒,一般的做三朝,鼓樂謁祠堂,俞家庶母

    也里長輩的禮備辦一切,可是翌日辭行時她卻冷然的說、“你夫婦亦不必再來了。”我當然不樂。此番我去,她明知我所為何來,但是聽我說起玉鳳的病,她一

    點亦不關心。但是要錢的話我亦因循不開口,因為親情義氣應當是她的美。

    我在俞家一住數日,家里差梅香哥來叫我回去,我只得向義母開口了,但是

    她說、“家里那里有錢?”我就不響,起身走出,和梅香哥只說得一聲、“我去

    了紹興就回胡村。”梅香哥驚得呆了。時候已經是半下晝,五月天氣,太陽斜過

    屋后曬場,我經過曬場,一直渡溪越嶺向百官船埠頭而去,義母追出后門口叫我

    ,我連頭亦不回。紹興有我的一個同事陳海帆,及同學馬孝安,我要去向他們借

    錢,三天可以來回。但是俞傅村到百官有六十里山路,我纔走得十幾里,天已向

    晚,忽然大雷,山石草木都是電光,都是聲響,我遍身淋濕仍往前走。

    可是我那種殺伐似的決心漸漸變了滑稽,分明覺得自己是在做戲,人生就是

    這樣的賭氣與撒嬌,那里就到得當真決裂了?我就回轉。回轉是虎頭蛇尾,會被

    恥笑,我亦不以為意。及到俞家,已近半夜,義母聽見大雨中敲門是我回來,滿

    心里高興,起來點燈開門,也不叫醒女傭,知我尚未喫過夜飯,她自己整酒治餚

    ,如同小時候待我的親情熱意。

    我在俞家又一住三日,只覺歲月荒荒,有一種糊塗,既然弄不到錢,回去亦

    是枉然,就把心來橫了。我與玉鳳沒有分別,並非她在家病重我倒逍遙在外,玉

    鳳的事亦即是我自身遇到了大災難。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

    災難,乃至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艷,或見了一代

    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忽然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

    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

    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

    卻說那天梅香哥哥回到胡村,已黃昏盡,一進門他就怒氣沖沖告訴我母親,

    一面破口大罵,罵我是碧玉簪里的陳世美,天底下再沒有這樣無良心的人。我母

    親大不以為然,發話道、“蕊生可不是那樣的人。”玉鳳病在樓上聽見也很生氣

    ,恨聲道、“這個梅香大話佬!”青芸雖不好說梅香伯伯,也心里幫六叔。玉鳳

    亡過后母親說起這一段,我聽了心里竟連感激都不是,一個人曾經有過這樣的知

    己,他的一生里就怎樣的遭遇亦不會搖動對人世的大信。

    我母親與青芸因我不在跟前,好像要代我向玉鳳抱歉似的,但是只帶著慚愧

    的微笑,不說解釋與安慰的話,因為玉鳳也不要,她們是婆媳嬸姪之間,各各覺

    得蕊生是她的。

    玉鳳病中神志益益明晰,樓下堂前與灶間的說話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