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猪的喜剧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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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猪的喜剧 (第1/4页)

    猪的喜剧

    在正街背后,一家县办工厂的土围墙的墙根下,是猪羊市场。泡桐树浓密的枝叶搭成的荫凉下,摆着一摊一摊被缚着前腿还在活蹦乱跳的猪娃,吱吱乱叫。水渠边的白杨树上,拴着一头一头克朗猪,在水里躺,在地上拱。戴草帽背竹笼的岭上庄稼人和推着自行车的川道里的庄稼人,同时从狭窄的巷道涌进猪市来…

    田坊三队的来福老汉,腰里缠着一条麻绳,背着手,把矮墩墩的身材也挤进猪市来了。他戴着一顶发黄的蘑菇帽儿,脸上,有一双耷拉着眼皮的毫无光彩的眼睛,细小的鼻梁下,长着个瓢儿嘴,嘴角贴着两撮淡淡的胡须,长相实在是平凡到有点丑陋的程度。可并无狡诡的气味,给于任何人的印象,都是老实巴交的。

    他从猪市这头挤到那头,间或在吵吵闹闹的人堆前站一站,瞧一瞧正在争议着价钱的猪娃,听一听成交的行情,就毫不留恋地走开了。啊呀!猪娃好价钱!最好的仔猪娃卖到十八块,最次的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毛疙瘩货,出口也要十二块,这是今年最好的价钱了!灵啊!今年麦子稍微比去年收成好些,忙后猪就涨价!口粮稍稍宽敞点,庄稼人就想给圈里添一头猪娃!

    了解了猪娃的行情,那些挂在树上的克朗猪,架络好的,毛色润的,来福老汉不用打问,也能估摸出价钱来。

    来福转到最西头,在一棵白杨树下,瞧见了一个令他动心的对象——这是一头母猪,肚皮紧紧夹在一起,经过几代仔猪咀嚼的奶头滴溜得老长,嘴巴又长又弯,拱起的脊梁,骨头棱蹭,背部和臀部,毛已磨脱净光,而脖下长的毛倒有一尺多长。拴在那里,无人问津。主人蹲在一边,无聊地抽烟,真是张飞卖柿子——人硬货软!

    来福老汉走上前,主人苦情地解释说,他们口粮短,人凭买高价粮过活,猪是更受罪了!他长的身高气壮,满口热诚地保证说:“你尽量看!保没麻达(病)!货卖识家!只要搭一把粮食,还是一头好母猪,保生哩!”

    来福把猪摸了一周,信了主人的话。病是没病,就是一身癞癣,这好治!

    “价咋说哩?”来福仰起倭瓜脸。

    “我看你老哥也是实在人,咱不说诓,按这——”卖主伸出两个粗硬的指头。

    “不值!”来福笑着摇摇头“不值!”其实,他心里踏实了,这个价是要得不扩外的。

    “值多少?你说!”卖主说“漫天要,就地还!”

    “这——”来福先伸一个食指,又伸出五个指头。

    “啊呀!十五块能不能卖个猪娃?”卖主说。

    “金猪娃,银克朗,仨钱一木锨的老母猪。你这还是个病货!”来福说“好咧,添一块,十六!”

    “我降一块,十九!”卖主叹一口气。

    “我再添五毛——足顶喽!”来福也叹一口气。

    “我再少赚五毛——到底喽”

    来福停住口,接近成交了,又在猪身上察看起来。他发觉,急于腾手的卖主肯定要着急。果然,那个急性的人喊说:

    “算咧!算咧!你甭看咧!咱当腰一斧两头齐——十七块!算你的猪!让猪跟你享福去!”

    把十七块钱交给卖主,来福从腰里解下麻绳,拴在猪的后腿上,瓢儿嘴咧一咧,向卖主笑一笑,算是礼节性的告别。他顺手从树上折下一股杨树枝儿,轻轻拍着母猪的耳朵,指挥它按自己选择的路径,避开正街拥挤的人窝儿,绕到后街,上了宽敞的公路。

    来福赶着猪,任那可怜的畜牲一摇三晃往前走。猪走得快了,他也快了;猪走得慢了,他也慢了;遇见一坑洼水,猪滚进去了,他就蹲下抽烟等待…回到田坊村的时候,日头已经压着西塬的平顶了…

    听到来福在街上拾合茬买回母猪的事,临近的社员纷纷前来,挤在猪圈旁边看稀罕。庄稼人对广播上从早到晚吵吵的事情冷漠得很,对猪呀羊呀兴致满高。好多人跨着急步而来,探身朝圈里盯,脸上马上失望了。

    “骨架美着哩!”这是极勉强的赞扬。

    “吃食也美!”这是很现实的评价。

    “要填起这空架子,怕得二百包谷!”有人说起鼓励话。

    来福蹲在碌碡上,绷着倭瓜脸,装着旱烟,不表示得意或后悔,他心里有数:等着瞧吧!等我喂出一头引着十来个小猪娃的大母猪的时光,看你们说啥吧!

    女人家心里没底!来福对经不住众人的议论而埋怨他的老伴算起细帐来:“十五块钱买个猪娃,一年长到百五,卖七八十块钱,得喂二百包谷,而这么多粮食家里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的。这头母猪,换过那身瘦皮,末伏配上种,正好在秋后出一槽猪娃。春秋两季,是社员养猪娃的两大季节。按十个算吧,少说一个卖十三四块,会有多少收入?”他乐观地说:“你放心,我喂了一辈子猪,看不来货色吗?”

    看着老伴噘得高高的嘴轻轻地舒出一口气,他知道老伴的担心解除了,喝了老伴端来的凉面汤,背上草笼,提着草镰,前脚就跨出了门坎。

    背后传来老伴的声音;“你做啥去?”

    来福回转身;“给猪挖一笼草去!天还没黑哩!又没事喀!”

    “你跑了一天,也不歇歇腿…”老伴说。

    “嘿!咱庄稼汉,那么值钱!”

    钻进村子背后的坡沟,从沟下挖到半坡,肥嫩的青草就把竹条笼塞得满满的了。天色暗下来。来福老汉把草镰往地上一丢,长长吁出一口气,两腿酸困得在草坡上一蹲,习惯地摸出旱烟袋。

    来福老汉是田坊村最老好不过的老好人。生活只教给他一种本领:靠双手出笨力吃饭。他只能从颜色的差别上辨认人民币,解放初在冬学夜校识得几个字,长年不见面,早已谁也认不得谁了。农业社好!灵人一个劳动日分八毛,咱笨来福也分俩四毛!想想农业社初建立那几年的红火光景,看看这几年乱混混的景象,他庆幸:紧亏那年盖了三间厦房,要是这几年,年年二三毛钱的工分价值,他还得钻在那个祖先传下来的土窑洞里。

    来福老汉想不来,那年为啥要吃大锅饭!大锅里吃光了,关了门,叫社员受了三年罪!刚刚还过阳来,又搞社教,一棍子齐刷刷把书记、队长打下去(尽是从合作化闯出来的好人)换上来一班新人。没干下一年,文化革命开火喽,这些人又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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