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作品_本次列车终点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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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次列车终点 (第3/7页)

    弟弟低下了头:“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我读书好象很笨。”

    “明年你还准备考吧?”

    弟弟不说话,沉默了半天嗫嚅了一句:“大概也还考不上。”

    “你这么没信心就行了吗?”陈信有点生气。

    弟弟厚道地笑笑:“我读书怎么也读不进,我不是读书的料呀!”

    “我和大哥想读书没有读,你有得读却不读。你是我们家唯一可以上大学的,却不争气。”

    弟弟不响。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弟弟又笑笑,还是不响。这时,突然听身后有人叫:“陈信。”

    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很白很好看的男孩子。她烫着长波狼,穿着很时新。陈信一时上想不起是谁了。

    “不认识了?我就老成这样了吗?”

    “哦,是你,袁小昕!真认不出了,但不是因为老,而是因为漂亮了。”陈信笑了起来。

    袁小昕也笑了:“真该死!一个集体户共事两年,居然会认不出来。我看你是忘本了。”

    “不,我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不是第一批招工走的吗?现在还在淮北煤矿?”

    “不,去年调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

    “一言难尽。你呢?”

    “我也调回来了,昨天刚到。”

    “哦。”她的口气很平静“张新虎、方芳也都调回来了。”

    陈信兴奋地说:“太好了!我们一个集体户回来了一大半,什么时候找个时间聚聚。唉,总算熬出头了。”

    她没说话,只是淡淡一笑,眼角堆起了薄薄的一迭皱纹。

    “舅舅,”忽然那孩子对着陈信发言了“你头上有白头发,和外公一样的。”

    陈信笑了,弯下腰握住孩子的手:“儿子?”他问袁小昕。

    “是我meimei的。”她脸红了,赶忙解释“我还没结婚呢。要结了婚,哪能回来。”

    “啊!”陈信不由有点吃惊,他知道袁小昕是同大哥一届的,有三十三、四岁了吧“回来了,怎么还不抓紧解决?”

    “怎么说呢,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陈信沉默了。

    她抚摸着孩子毛茸茸的脑袋,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为了回上海,付出的代价有点不合算了。”

    “不要这么说,能回来终究是好的。”陈信安慰她。

    “大阿姨,电影要迟到了。”孩子大声提醒道。

    “噢,我们走了。”她抬起头对着陈信笑了“对不起,扫了你的兴。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男的,又年轻,来日方长…会幸福的。”

    陈信望着她的背影在人群中消失,心情不由有点沉重。

    “真是死蟹一只。”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是弟弟在说。

    “什么死蟹一只?”他诧异地回头问。

    “三十几岁还没有朋友,死蟹一只,僵掉了。”弟弟解释着。

    “袁小昕并不是找不到,她是有想法的,你没听她说,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懂吧?”

    不知弟弟是懂了还是没有懂,他不以为然地一笑:“反正是个老大难,三十几岁不结婚的男人哪儿有?要么是有缺陷或者条件极差的,要么就是条件极好,要求极高,这种人又是喜欢找年轻漂亮的。现在二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接上班了,多的是。”

    陈信想说,还会有一种情况,是一直没寻找到爱情的。可又一想,这话和阿三说,他未必理解。这一批小青年和他他这一代似乎大大两样了。他斜眼瞅瞅弟弟:“你可真内行。”

    弟弟自负地笑了,这小家伙,连哥哥话里的刺儿都听不出来。陈信又有点不过意,便和缓了口气说:“你现在每天的时间是怎样安排的呢?”

    “也没什么事情,反正就是看看电视,听听半导体,困困觉。”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呢?”陈信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弟弟不响,一直走到劳动局大楼下,上了台阶,他才说:“我蛮想工作的。”

    陈信站住了脚,弟弟走了几级台阶回过头来说:“走呀!”弟弟的眼睛是坦然而诚恳的,陈信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上班了。mama的工厂很远,路上需要转三辆汽车,花一小时另二十分钟。厂里分配他开车床,这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一切都要从头学起。他戏称自己是三十岁学生意的老学徒。其实,难的倒并不是车床技术,而是要习惯和适应新的生活、新的节奏。这里的节奏是快速的——下了第一辆汽车,必须跑步到第二个车站,正好赶上车到站;下了第二辆,又是跑步到第三个站…这一环扣着一环,脱掉一环也不行。要想抽支烟,或者思想开个小差,都是不允许的。三班倒的工作制也是他难以习惯的。一周夜班欠下的觉,下两个星期也还不掉,于是,他老感到睡不够。两个月下来,他的脸盘已瘦了一圈。不过,人家都说瘦了好,好看了。在外地的那种胖是虚胖、海胖,吃面粉发的,并非健康的象征。

    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回上海了,他心满意足。然而,满足之余,有时他却又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象是少了什么。十年中,他那无穷无尽的思念,现在是没有了。这思念叫人好苦,吃不下,睡不着。这思念叫他认准了目标,不屈不挠地为之奋斗。这思念是渗透了他,充满了他,如今没有了,倒真有点不习惯,常常感到茫然。不过,他认为自己是乐极生悲,回上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好好建立新的生活吧!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新生活,他尚未正式考虑。因为,一切仅只刚刚开始呢!

    这天早班下班了,他拖着两条足足站了八小时的发麻的腿,洗了澡,换了衣服,走出厂门,到了汽车站,车站上简直是人山人海,人行道上站不下了,漫了大半条马路。起码有三辆汽车脱班,才会造成这种局势。他等了十分钟,汽车连影儿都不见,大家牢sao满腹,议论纷纷,估计是出了交通事故。他等得心里发烦,一赌气,转身离开了车站,走吧!走几站路,直接坐第二路汽车。上次,比他小一岁的李师傅曾经带他走过,左一穿,右一绕,可以省不少路呢。他凭着记忆向前走去,穿过一条弄堂,走上一条石子路面窄窄的小街。街两边满满地坐着人,有的在洗刷马桶,有的烧饭炒菜,有的织毛线缝衣服,有的看书做作业,有的下棋打乒乓,还有的在铺板上蒙头睡觉…把小小的街面挤得更窄了。他转头左右看看,两边的屋子象是鸽子笼,又象是口琴的格子。又小又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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