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第十一讲小说的情节和语言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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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讲小说的情节和语言 (第6/6页)

在使劲呢。再然后大家在火车上开始互相介绍情况了,别人向王一生介绍”我“的情况。说家里怎么怎么惨,他这样写,”我的同学就添油加醋地叙了我一番“。你们会发现阿城用字用词非常结实,他非常善于挖掘汉字的潜力,而像王朔,韩少功笔下的那些具有现成意义具体意义的词,他一律不用。

    王一生有两个特点:一是棋下得好,二是重视吃。他在火车上专心下棋,一旦听到那边有发盒饭的饭盒叮铛声,他一下子就显得很紧张的样子,闭上眼睛“嘴巴紧紧收着”还是用一个动词“收着”他脸部肌rou紧绷的样子便出现了,省去了许多形容。等他吃饱饭了,水也喝过了,又聊了些关于吃饭的事“我”主动提出下棋“他一下子高兴起来,紧一紧手脸”这句话说得很奇怪“紧一紧手脸”这“紧一紧”的动作似乎很抽象,不得要领,但你会感觉他显然是把自己抖擞了一下,收缩了一下,进入了一种竞技的状态。

    阿城虽然完全放弃了个性化的语言,但他也写对话,然而他的对话却是作为叙述来处理的。首先他就不是以对话的文字排列方式,就是像我们常用的剧本似的一行一行的排列,他把对话放在叙述的段落里,作为叙述的部分。其次,他的对话语言依然没有个性,你说的和我说的都是一个腔调,没有各自的色彩。当火车终于到了地方,知识青年又被卡车分别运到各分场“我找到王一生,说:‘呆子,要分手了,别忘了交情,有事情没事情互相走动。’他说当然。”王一生的回答都没有用引号括开。可见阿城是不重视对话的场面性的,他所以要写对话,也只不过是说明有人在发言罢了,并不赋予特别的意义。

    不像韩少功在《爸爸爸》里的对话是有着身临其境的气氛,王朔的对话也很富于场面感,对话在他们这类小说里,都是身负要职,起着重要的作用。阿城的小说则通篇就是叙述的整体。

    我还是要再着重提一提阿城对动词的运用,那可说是物尽其用。

    我想,张炜说得确实不错,动词是语言的骨骼,是最主要的建筑材料。

    阿城的叙述是以动词为基础建设的,动词是语言中最没有个性特征,最没有感情色彩,最没有表情的,而正是这样,它才可能被最大限度的使用。就像一块砖可用于各种建筑,一座屋顶则只能适用于某一幢房子。阿城可用很实在的动词来形容微妙的状态,他形容抽烟的那种心旷神怡“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荡”是个动词,可在这儿“浑身荡一下”是个什么状态呢?并不是身体的摇刮而是令人感觉那烟在身体里面走了一遭。他用实词描绘了一个很虚的状态。这一段里,没有一个虚词,都是简单的,写实的词汇“支起肩膀”“深吸进去”“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这里的语言全是一种普遍性的语言,就只是一些公认的字和词,结构起来,却又不是我们常见的形态了。

    一种精神状态的东西,他可用一个常用的动词一下子就说明白,说王一生对下棋着迷,是说“呆在棋里舒服”“呆在棋里”指的是进入境界,入化境了。“呆”是个动词,是实的“棋”是个名词,也是实的,却描绘了一个虚幻的状态。说到这里,我们是否发现“抽象化语言”其实是以一些最为具体的词汇组成,而“具体化语言”则是以一些抽象的词汇组成,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也正是如此“抽象化语言”的接受是不需要经验准备的,它是语言里的常识。曾经听阿城说过,他说他用的词绝对是在常用词里的,他的用词绝对不超过一个扫盲标准的用词量。而越是这样具体的词汇,就越是具有创造的能量,它的含意越少,它对事物的限制也越少,就像“一”可破所有的数目除尽,而能够除尽“九”的数目就有限了。

    再回到《棋王》,这时他们为棋王王一生找来一个对手,一个上海知青,外号“脚卵”是一个性格拘谨的人,写他的坐态“脚卵把双手捏在一起端在肚子前面”这姿态其实有个现成的词,就是成语“正襟危坐”但阿城不用,他就直接告诉你脚卵是怎么样坐的。

    然后,他们搞了条蛇,把蛇杀了,开始蒸蛇,大家都等在旁边看,蒸好了,锅盖一揭,一大团蒸气就冒出来“大家并不缩头,慢慢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他没有写烟雾怎么散掉,只是说“慢慢看清了”天黑了,房间里点起了油灯,他写“我点起油灯,立刻四壁都是人影子。”前边说过,他用的形容词都是最基本的,但是运用相当宽泛,也是挖掘潜力的。大家上街,中午猛吃一顿,吃得油水特足,晚上便“细细吃了一顿面食”“细细”两个字包括了仔细,从容,耐心,津津有味的享受的样子。阿城就是用这些最常用,最多见的词汇描写任何一种特别的情景。

    最后的部分是写得最精彩的。王一生一个人和九个人下盲棋,他一个人坐在中间一把椅上“眼睛虚望着”这一个“虚”字用到了实地,将多少表情术语一网打尽。然后他终于用了一个比喻“他一个人空空地在场中央,谁也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这比喻物也是常见的“铁”用这实物比喻难以言传的气氛,这气氛就变得可视可闻的了。以下有一段描写王一生孤军奋战的紧张状态,完全以动作来传达,仅以简单的词汇作工具,却极其的传神“我找了点儿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在这里只写动作,可是不仅有了场面,有了气氛,也有了情绪。没有一个冷字,也没有一个色彩性的字,全是用语言的骨骼架构起来的。我要说的“抽象化语言”就是这样的语言。这样的语言是可以运用在任何地方,公函、书信、小说、散文。而在小说里,它则是可运用于各种类型的创作,用于各种表达,因为一切风格化、个性化的语言其实

    都是由它派生出去的,它是小说世界真正的建筑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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