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_第八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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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第8/9页)

生集体票,不过只要500块钱(相当于今天5分钱)!我也才恍然大悟——那一回她带我进毗卢殿看毗卢佛、大藻井和天龙八部,提出来让我请她到蟾宫看一场电影,该下了多么大的决心,付出了几乎全部的自尊,抱着多么巨大的期望,企盼着多么难得的快乐啊。而我,却把她引到那“破电影”布棚前,骗了她,耍了她,并且使她挨了父母一顿好说,一顿好打!

    但是那时,上中学的我仍然不能消化这一切,不懂得生活,不懂得人,不懂得别人,也不懂得自己。

    我只是多少有一点奇怪,天气渐渐转凉了,甘福云的病不见好转反在加重,可是甘木匠还是把她的病床,安放在她家一进门的地方,并且总半掀着她家的门帘,让她那幅病容,展露出来。从我住的那间屋子的门窗望过去,尤其明显。那是为什么呢?不怕人家觉着刺眼、觉得恶心吗?

    甘福云本来就绝难同漂亮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她父母生她的时候,就先天不足,后天又过早承载着生活的重负,所以,她那平板的颜面上,小鼻子小眼,从无半点妩媚。她的头发总是黄焦焦的,也从未丰茂过。她脖子有点短,背很早就有点驼,脚丫子却相对比较大。自打得了病后,她头发一把把地往下脱落,脸色发青,嘴唇发黑,再加上腹水愈来愈严重,望上去,确确实实让人联想起在毗卢殿里见到的那个蓝夜叉。那时候,我有过这样的胡思乱想:甘福云,也许真是天龙八部里的夜叉,托胎生在了甘木匠他们家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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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福云死了。

    具体怎么死的,死了怎么拉去火化的,甘木匠夫妇哭没哭,她那些弟弟meimei们怎么个反应,我当时没注意,没过问,所以全无印象。

    我对她的死,回想起来,似乎还有一丝快意。因为从我那屋子的门窗望出去,可以不必看见那样一尊蓝夜叉的丑陋面容了。

    我敢打赌,我们那大院里,人们很快就把甘福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忘记了。她到这个世界来生存过,生活过,但她去得匆匆。她去的时候,还不到17岁。

    我们家,不久就搬走了,部里盖出了一批宿舍楼,楼里家家有厕所,冬天有暖气。这在那个时代,算很了不起的设施了,那时候不仅不懂得什么电冰箱、洗衣机,就是烧煤气,也没怎么听说过。无论是罐装煤气还是管道煤气,部长家里也没有。但当干部的,毕竟待遇不同一般,我父亲当时已被任命为专员,所以我们搬往了新宿舍楼。甘木匠是帮着给我们搬家的员工之一。临完事的时候,mama非留大家伙吃饭,却都说不吃,都要走。mama就留大家喝茶、吃西瓜。后来大家都走了,mama收拾茶杯,忽见一个茶杯底下,压着30块钱。mama正发愣,我告诉她:“那是甘叔叔喝过的茶!”mama这才“啊呀”一声。原来,当年为甘福云去医院看病,爸爸mama给过甘木匠30块钱,他想着今后见面不那么方便了,所以帮着搬完家,便还上了那钱。

    那以后我爸爸调动了工作,我后来上完中学,又上大学。甘木匠及其一家,完全成了与我们生活轨迹无关的一种存在,我不记得那以后有过那样的情况,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或聊天时,提到甘木匠,或他家的什么人。我们简直把甘木匠一家忘了。至于已经死去的甘福云,那就更不在我们意识之中了,我敢说连意识流里也不曾出现过有关她的萤光流痕。

    后来我们一家,特别是爸爸mama,随着时代潮汐浮沉。“文化大革命”前爸爸被调到张家口一所军事学院任教。“文化大革命”期间,爸爸当时所在的军事院校两个对立的“造反派”武斗,爸爸mama只好弃家逃到北京,在阿姐家暂避一时,后来阿姐那里也住不安稳,就在一个老朋友的帮助下住进了一个特准不搞群众运动不许外面冲击的相对太平的单位,借了一间空闲的办公室临时落脚,而就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爸爸mama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了甘木匠。

    那一回爸爸mama同甘木匠的遇合,激起双方内心里许多已经偃落板结的感情。不消说,他们恢复了来往。爸爸mama那临时落脚的住处全然无法安排居家生活,做饭的火炉只好放在门外走廊上,过来过去的人们都觉得碍事。爸爸mama他们总学不会封火,经常火熄断炊,只好到街上去现买吃的。苦闷时,他们不愿意到别处去,兼以甘木匠竭诚邀请,他们便带些吃食到甘家消磨。那时候甘木匠仍然住在那条胡同35号大院的那个月洞门小院中的那两间小平房里。部里的干部们宦海浮沉,起起落落,搬来搬去,甘木匠却始终是木匠,哪朝哪代哪宗哪派也得有个木匠给他们干木匠活儿,他江流石不转,始终如初。他活着时子女中头四个子女那时都已经工作,有进厂当工人的,有入伍当兵的,有当电车售票员的,有下乡插队的。剩下还有四个在上学。甘七那时可能已上到初中。那时候35号大院已经爆满,人们再没有俭省房租的念头,只有扩大住房的欲望。但那时像甘木匠那样的底层工人是不可能再分配到住房的。于是他们便全家动手,往那马樱花树下盖出了简易的小房,把住房总面积大大地加以扩充,总算还能对付着够住。

    我当时正下放到远郊农村劳动。后来我终于也可以回到北京。回北京那天我兴冲冲地按掌握的地址赶到爸爸mama的住处,结果意外地撞了锁,只见门上贴着一张留给我的条子,让我到甘木匠家去“欢聚”

    说实在的,那一天我毫无同甘木匠一家欢聚的欲望和心情,我只有一肚子的话想单独对爸爸mama倾诉。但我只好去了。

    进入那所我曾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35号大院,我并没有产生什么沧桑之感,也并没有勾出多少回忆,我的灵魂被打磨得粗砺,我无所谓地甚或说是有点不耐烦地走进那个破败的月洞门。对于月洞门里院落变得那么狭小我并无惊异之感,对于已由完全陌生的人入住的故居我甚至都没有怎样顾视。而进入甘木匠家后,一见那么一大屋子的人,我只感到烦乱…

    甘木匠,他那也已经头发花白的脸皮起皱的妻子,陪我爸爸mama围坐在一方炕桌旁喝酒吃菜,其余几个子女——当中一定有甘七——则在屋后的床铺边不知在做功课还是在嬉闹。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劣质烧鸡和劣质白酒的气味,一地的花生瓜子壳儿和鸡骨头。尽管我自己也下放了锻炼了同吃同住同劳动了,但看见爸爸mama竟如此这般地赶着来与甘木匠夫妇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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