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_第八章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第八章 (第6/9页)



    甘福云又紧抿着嘴,鼻子下面,现出个不见嘴唇的“一”字。我注意到,哭的是她的弟弟meimei,她倒并没哭。

    我妈自然马上去劝。甘木匠哪里听劝,而且甘木匠的妻子很支持丈夫的做法。我从窗外旁听,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甘福云干那临时工,是每天开一回工资,每回1000块钱。她已经干了十多天,以往每天,她都能按数上交挣的那1000块钱。可是今天她回到家,却只交了500块钱。问她,开头她还撒谎,说不留神丢了,后来说了实话,却比不说实话更糟糕——原来她是用500块钱看了那“破电影”后来我能很深刻地理解,甘木匠夫妇认为她花500块钱看那“破电影”简直是荒唐透顶“抽风了!”“中邪了!”用文明的词儿说,便是彻底地堕落。家里这么大一群人,500块钱买腌咸菜疙瘩能买两疙瘩哩,够吃三五天,好,她今儿个一个人竟拿去看了什么“破电影”不教训教训她,让她记住下回再犯绝不宽饶,行吗?!

    当着我妈的面,甘木匠便用那木尺一记一记地打甘福云的手心。她两个不大不小的弟妹吓得大哭,另外几个弟妹呆呆地站在一边。多年后我回忆那一幕,省悟到甘木匠还是手下留情的,并且打满规定的二十记,也就中止。但是你想用惯了斧头锤凿的手,无论怎样加以自控,那木尺落在甘福云掌心,也仍有超出常人的力量。第二天我见着甘福云时,她正背着最小的弟弟——就是如今发了大财买了院子买了小轿车亲自指挥工人修车库的甘七——到街上买菜,我注意到,走到卖冻虾的摊子前,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些溅落的冰块,捏在左手心中,那一定是为了用冰块缓解被打肿了的手心那钻心的疼痛…

    甘福云又多天不理我,我也不理她,但我暗暗观察,她对于自己的父亲母亲,并没有什么怨恨的表情,她照样去当临时工,照样干各种各样的家务事。晚上,还坐在马樱花树下,把当时才一岁多的甘七揽在怀中,哼哼唧唧地给他唱歌,逗他玩…

    本来,我是应该把进到毗卢殿,看到毗卢佛、大藻井和天龙八部的情景,跟我爸爸吹嘘一番的,可就因为发生了看“破电影”的事件,我就没讲。我爸爸因此也就终生没有去看过他所向往的那些古建筑精华和佛教艺术珍品。

    8

    那以后,一年的“六一”国际儿童节,部里工会决定向部里所有职工的未成年子女发放节日礼物,工会派出了干部,专门到我们宿舍大院的传达室放发给我们大院的儿童。我们院里有资格领取礼物的孩子们顿时在传达室前排起了长龙,叽叽喳喳活像一座让牛郎织女跨越的鹊桥。

    我家只有我一个属于儿童,而且,随着上面几位哥哥jiejie陆续走上工作岗位,我家的经济状况在大院中渐渐升入上层,我的零花钱标准,也升到平均每日一角钱(那一年已实行币制改革,原100块钱算做1分,原1000块钱算做1角,原10000块钱算做1元,余类推),那回放发的“六一”礼物,是每位儿童一纸袋小人酥糖。那时候小人酥糖于我已不算稀奇,我已能吃上上海出的大白兔奶糖和北京出的义利太妃糖,所以对于排队领取,并不积极。

    甘福云对于那回的发放礼物,不消说表现出高度的热情。她闻讯去排队领取时,已居中游,但她兴高采烈地等待着轮到她的时刻。她将代表全家八位儿童一次领取(那时甘木匠夫妇又生下了甘七的弟弟甘八),因此她怀抱中将有让全院儿童羡慕死的一大堆糖果!

    事隔多年,我实在已无从分析当年我那样干的心理动机,也许不过是仅仅想恶作剧一下吧。我把八九颗已成为“麻壳”的玻璃弹子,搁放在月洞门里面,甘福云经过时必然要踏脚的地方,然后,自己远远站到一旁,还招来几位和我一样惯会恶作剧的男孩,等待着那戏剧性的一瞬出现。

    甘福云领到那八份糖果了,她用双掌和两只上臂,小心翼翼地托着那八只叠放在一起的糖果纸袋,如履薄冰般地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满脸漾着幸福的微笑,朝月洞门里走去。一进月洞门,就该到她家了,而这时,她的几位弟妹,不顾她母亲的吆喝,都迎出了屋门,他们即将分享那工会赐予的甜蜜福利…

    可是,甘福云往月洞门里一伸脚,正好踩在我预先布放的那八九颗“麻壳”上。于是她一下子跌了个马趴,怀抱里的糖果袋,顿时飞落一地,袋破糖滚,一塌糊涂!

    就在她跌倒的一瞬,我高兴地双脚跳起,拍着巴掌大笑起来,跟我站在一处的几个哥儿们也跟着我起哄,又跳又笑。

    忽然,我听到一种极不熟悉的声音,使我灵魂悚然,我不由得立住脚,刹住笑,呆望过去——那是趴在地上的甘福云的哭声,那也许是我一生中所听到的最凄厉最痛苦最愤懑最绝望的哭声…

    真不愿再回忆那些细节。我的朋友忘却,你的筛子眼,不能再阔大些么?

    我原以为,甘福云是不会哭的。事实上,我也只看见听见过她这一次哭泣。这哭泣纯然是我一手制造出来的。

    当年那部里的工会,不知是哪位干部,想出了那么个送每个儿童一纸袋小人酥糖的主意,那真不是个高明的主意!而且,也许是为了实惠,为了节约开支,是从糖果厂里,直接批发出来的,因此那些小人酥糖,都没有包上糖纸,而是赤裸裸的——偏发糖前一晚,下过一阵雨,那月洞门里面的地面上,或者还汪着水,或者还湿粘粘的,从甘福云怀抱中撒出去的小人酥糖,大多数都飞溅撒落到了积水中,或粘在潮湿的泥巴地上…

    在人类文明史的进程中,那当然是一桩太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我波诡云谲的一生中,那当然也算不得一桩多么值得挂齿的事情…然而写到这里,我的灵魂忍不住颤动,至少,对于我自己,需要深入地挖掘,恶,为什么有时候会那样轻松自如地驾驭着我们驰骋?

    我父亲、母亲陆续回家以后,我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甘家来将我告发,或者甘福云来,或者她母亲来,或者竟由甘木匠本人亲自出面,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实在太伤天害理!

    天快黑净了,甘家谁也没有到我家来。我忐忑不安地坐在书桌前,做不下功课,心猿意马。忽然,我嗅到一阵香甜的气味,或者说,是有一种香甜的气味,钻进窗隙,蹿进了我的鼻孔中。我想那不是马樱花树上头一批花朵的香气,那香气该是淡淡的,并且不该有甜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