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_第十一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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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第2/5页)

然后来你因为患了肺结核没能坚持下去,但那一小段的举重锻炼,至今仍在使你受益…

    …你记得程雄说话的声音很阔朗,很厚实,很好听,笑起来仰着脖子,脖子上的筋显得很粗很韧,绷得很直,而他那笑声同在舞台上扮演花脸时的“哇呀…哈哈哈”很接近,却又丝毫也不造作,听起来十分自然,很有感染力…

    …你记得程雄那时候问过你,在读什么小说?你就说读了《牛虻》,正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说他不喜欢《牛虻》那本书,因为亚瑟直到最后也还是太“娘儿们气”他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书里最值得佩服的倒不是保尔·柯察金,而是那个海员出身的革命家朱赫来…你还记得他跟小哥聊戏时说,他不喜欢演李逵(尽管他和那个叫徐明益的戏友多次在北大演出过《李逵下山》),因为李逵太“孩儿气了”他喜欢演《霸王别姬》(小哥极想同他配虞姬,但据说两人调门不和谐,因而总是詹德娟同他搭档),他说霸王虽是一个失败者,但那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你记得小哥同你说过,毕业分配时程雄要求一定把他分到大西北的荒原上去,他说:“那是男人工作的地方!”后来他果然雄赳赳地去了,还给小哥寄过照片,照片曝光过度,黑白分明,但荒原的背景把程雄那满脸满身的轮廓都衬托得更粗犷更刚硬,小哥给你看过那照片,你记得照片上的程雄一定是好多天没有理发剃须,他那两只眼睛和一头狮鼻被蓬草般的黑发黑须包围着,令你望上去一惊,同时又一震…

    …但程雄后来在一次事故中伤了腿,据说伤腿后因为一时不能找到车辆,他又坚决不愿让别的人抬着他背着他走,便佯装“没有大事”硬是用一条已然骨折的腿配合着健康的腿,同大家一起挣扎着挪动到了可以搭车的地方,那段路足足有六里地远!等到他终于被安放到担架上时,人们才惊讶地发现,那断裂成匕首般的一截腿骨已然扎穿他的肌rou筋腱,赫然露在了外面,而淤血已经把他的裤管、袜子和鞋子都浸成了红色,并呈糨糊状…他呢,在担架上只要求允许他抽烟,并甩开嗓子唱了几句《盗御马》:“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窦尔墩在绿林谁不尊仰!…”

    …程雄回到北京,住了一百多天院,腿骨接上了,回家又静养了一百多天,架了几十天的拐,后来就扔了拐,走路走慢些时不大能看出他腿有毛病,再后来他又恢复了骑自行车,并声称完全可以重登舞台,起个霸、偏个腿、舞个锤不成问题——但终于没有再登台彩演而只是清唱…鉴于他的身体状况,不能再回大西北搞野外工作,他后来便到地质学院附中当了物理教员,在那里教了一阵,又由于他那住在城内的寡母瘫痪在床,须就近照顾,便又从地质学院附中调到了城内一所离他不远的中学,那是一所女子中学——眼下北京已不再实行男、女分校了,但那年头北京有许多所男中和不少的女中——程雄仍教物理…

    …你记得“文革”前一年的暑假,小哥又从湖南跑到北京,那时你父母已不在北京,二哥、阿姐、你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好给小哥留宿,小哥来到北京便只好住进小旅馆中。有一天你去那小旅馆看小哥,恰巧程雄也去了,程雄便邀小哥和你去全聚德吃烤鸭——那时候到街上吃饭,饭馆里的座位很难找,一张餐桌,往往由两组乃至三组各不相干的人共同进餐。记得那天你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两把椅子,好不容易挤到已经有四个人进餐的一张方桌前,算是有了开票叫菜的权利;程雄没有椅子,后来便搬过一只不知道餐馆里装过什么的露着大缝的木板箱,竖起来权当凳子坐,小哥和你都要把椅子让给他,让他各用一根拇指将你们的肩膀按定,使你们谦让不得…你印象很深,你觉得那样的拇指,那种从一根拇指传递过的力量,唯有真正的男子汉才能具有…

    …你记得,那天吃完全聚德的烤鸭,出得饭馆,程雄就拍拍你肩膀,爽快地说:“老弟,我跟你小哥,有好多话要细说,我们一路走过去,进天坛的松柏林子里说去!你呢,你就过马路去大栅栏里头,到大观楼看一场《魔术师的奇遇》吧!”说着掏出五块钱的大票子来,递到你手心,不容你推辞,又用他那骨粗rou厚皮糙劲足的大手整个儿连票子和你的手一捏,接着便对你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结实的大牙齿,转身同小哥一路往天坛去了;你望着小哥和他的背影,直到被稠密的路人遮闭…

    你对程雄的印象,也就是这么多。所有的印象合起来,只不过觉得他是一个男人,或曰一条汉子“一条”这个数量词使你生出无限的感受,同时也使你更深刻地意识到语言的无能和不得不使用语言时的无奈…

    4

    …那一天小哥准时到达,并且一眼就看到了站立在桥头的程雄,小哥跑过去拉住他的手,照例——他不管多大的年纪,一见到亲友总难免——双脚一蹦,快活地嚷:“哎呀太好了!程雄!你果真在此!”

    程雄却似乎并不怎么激动,甚至过分地不动声色,他从小哥手里抽出他的手去,简捷地问:“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小哥沉浸在重逢的快乐中,他没心没肺地只当程雄那是一句中国人之间惯常的问候语。

    “我还没吃…”

    “不要紧不要紧,”小哥照例全然不能察人心意,兴高采烈地说“其实我也还没吃晚饭哩,不过一点儿也不饿,见到你我就是饿也让高兴给填饱了…快快快,咱们好好聊聊,等饿了咱们再找个地方吃夜宵吧!”

    “我饿。我现在就要吃。走,你请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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