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_第十六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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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第9/9页)

也并不帮助洗拆烹制,只是坐在客厅里同那乖表弟或童凤英之类的摆谈,谈到兴浓处便咯咯咯地笑,拍巴掌,捶沙发…

    后来二嫂便向二哥发了火,起誓再不招待这类莫名其妙的来客,二哥便不得不单独向小哥讲明,不但二嫂受不了他也觉得烦,二哥对他说:“你的朋友你认得亲你自己跟他们玩去,最好在你家招待,我们主要是没那么多时间好浪费!”小哥听了好惊诧好伤心好委屈,他眨着一双大金鱼眼说:“咦,怎么光是我的亲戚,大家都是亲呀!我不是住在郊区那么个KaKa里交通不方便吗,我还怕招待他们费钱吗?你弟妹又不是不会烧菜,只怕比锡梅烧得还好,那天锡梅蒸的那碗梅菜扣rou就咸得要命嘛!…”

    后来小哥倒是不怎么往二哥二嫂家带人了,但他自己却丝毫不减与亲友们来往的热情,调回成都结婚后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由甲及乙由乙牵丙由丙涉丁地挖掘出了一大堆伯伯叔叔舅舅姑妈娘娘堂姐堂弟表兄表妹和重庆蜀香中学同届不同班或北京大学同系不同届的老同学…一个休假日,他往往早上赶往一家中午赶往一家晚上又赶往一家,人家对他冷淡他浑然不觉,人家跟他敷衍他只当热情,人家对他有三分热情,他能感动得浑身发抖,他兴奋,他快乐,他心里觉得很充实,生活因而显得闪烁着七彩的光晕…

    他常将他与众亲友的来往写信报告给你,详细地告诉你谁谁谁是mama家的比那八娘还要亲一层的娘娘,她的大女儿酷爱文学,听说你这小表哥是作家高兴疯了,他已将你地址告诉了那可爱的小表妹,她会马上给你寄去她写的三个短篇小说“别人的小说你不指点不推荐我不管,小表妹的小说你要也不指点不推荐我就要骂你‘真正薄幸’!”又或者听说你出了一本新书,便开出一列长长的名单,都是他的老同学老同事老邻居之类,要你给他们寄书,还在这样的话下面划上重重的圆圈:“你一定要签上你的名盖上你的印尽早寄到!”倒仿佛你每本书一出,身边必然撂着几百本白来的书,而且邮局可以完全免费地为你服务似的…到头来你不得不写信给他告诉他请他不要把自己联络的亲友统统批发给你,因为你不需要,而且就是有那个联络之心也绝无那个联络之力…

    他不能批发便改为零售,比如写一封长信说他的某个北大同窗现在是省里有名的电视剧编剧,这个人实在不俗,希望你一定一定(两个“一定”下都加双圈)把你新的小说集火速寄去,那人那天说他愿改编你的小说将之搬上荧屏,他已应允将你小说集送去供那人择其善者而改之云云,毕竟他是你小哥,你不好驳他的面子便将那签名本寄去了,寄去了你也就忘了,但他真当成一桩大事,就一连来好几封信,一封信说他连去了那人家里三次,三次都撞了锁。“真怄人!”另一封信说他终于把小说给了那人,一周后去问,人家说实在手头的事太多,所以还没看你的书,他劝你“莫怄”;再一封信说他又去了,那人还是忙还没看,但让他转告你有了时间一定看一定改,因此他开列出那人详细地址让你直接与那人通信“进行愉快的合作”…

    小哥啊小哥,他就怎么一点也参不透最最简单的人情世故呢?

    小哥就那样生存着,从一个亲友家到另一个亲友家,从“怄死人了”到终于“不怄”又转而再“怄”…

    他最近的一封信里讲到他的老同学老戏友现在“红得发紫”的“大评论家”何康到成都参加一个什么什么会,他跑去找了那何康,见面就“骂他薄幸!真正怄死人也!”因为他三年里写了十几封信去何康都不回,而且何康怎么不评论你的作品呢?那何康明明知道你是他的老弟,应该“不看僧面看佛面”嘛!他就拗着何康要何康答应写篇捧你那本新长篇的文章,并告诉你何康已点头应允…你读完那信只能摇头一笑。即便小哥不清楚那何康近几年来在文坛上文品人品都大跌,有“吹火筒棍子随风百变”的恶名,他也应该长个心眼儿先探探口气衡衡深浅再提及你和你的作品啊!眼看年届花甲了,还如此缺心眼儿“怄人不怄人哟”唉!

    12

    6年前头一回去香港,是先飞到广州,再从那里坐穗港直通车进入香港。在广州停留几天,除了与当地的文学界联络外,很重要的一个目的,是见见亡故的大哥留下的一女一子。大嫂已经改嫁,虽然见到也还亲热,你还叫她大嫂她还叫你小弟,但你内心里总觉得她毕竟是“抱琵琶另上了别船”所以已无多少情感可言。侄女侄儿就不一样了,想起来他们都是蒋家的血脉,便有一种深重的骨rou之情。

    侄女蒋唱已然结婚,在郊区的一所中学教数学。她同侄女婿抱着小侄孙先到东方宾馆来看你。你便招待他们吃西餐。唱唱说她在广州这么多年还从未吃过西餐。这话让你更生爱怜之情。唱唱越来越像奶奶,你望着唱唱便不由得想起mama,想起家藏的私人照相簿里的那些已经发黄的旧照片上的青年时代的mama,一层泪水便模糊了你的双眼…

    吃西餐时唱唱说他们两口子一时都没找到弟弟吼吼。你本是按唱唱的地址跟她联系让她把吼吼叫上一块儿到东方宾馆来见面的。吼吼怎么会找不到?原来吼吼中学毕业后先考上了中国大酒店当保卫,中国大酒店就在东方宾馆隔壁,是一个最豪华的合资大饭店,穿上那保卫的制服就像外国的军官一样,神气非凡,吼吼一度也很高兴;但后来就发现无论是在大堂当侍应生或在客房当清洁工,也都比当保卫强——因为都有小费,一个月的小费合起来往往有工资的两倍多,当保卫却绝对拿不到小费——旅客见到保卫人员避之而不及呢,焉会反倒迎上去给小费?真有来给的你也不敢接,那人必是别有用心…总之吼吼干了一段就辞职了,辞职了又不愿回家和后父同住,便在朋友家里借宿,这个朋友家里几天,那个朋友家里几天,又跟朋友合伙做生意,前些时是从天津那边弄来半车皮的雪梨,结果批不出去,只好自己摆摊零售,也卖不大动,边卖边烂,不断削价,最后血本无归…但吼吼又已经借钱承租了自由市场里的一个摊位,打算搞服装买卖,这几天想是跑货源去了,所以找不见他…你听了这些情况就更怜惜吼吼,没了父亲的孩子!难为你年纪轻轻的就跑到社会上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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