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_第十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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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第2/14页)

一张那个暑假的作品,是在知春亭往南的东墙下,画西堤的玉带桥及其远处的玉泉山,画面的下半部分完全是湖水,我用了许多琐碎的笔触去表现水波,完全违反了水彩画的规定技法;很多年以后,当我翻阅西洋绘画史资料时,惊讶地发现我这幅少年时代习作上的水波,颇似印象派修拉等人所使用的点彩法;我并不是据此引以自负,而是悟出了冥冥中支配人类感受的一种通力。

    从颐和园写生回到八娘家中,自然总要把画的画儿向他们展示,八娘那“完了!完了”的赞叹及一连串的拊掌欢笑,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冲击力,倒是曹叔偏头凝视了我那幅“点彩”式的“昆明湖西望”十几秒后,语气平平的一句:“嗯,能成!”使我全身一震,仿佛听到了一种权威性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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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叔和八娘的第一位千金他们取名为涧,我父亲曾这样向他们开玩笑:“是不是你们有一阵子,总在山涧边谈情说爱啊!”八娘尖声驳斥说:“完了!哪一个跟他跑到那种kaka里头去哟!”接着便笑,脸便泛红,眼便放光;四川话的kaka就是北京话旮旯里的意思。曹叔对这一调侃却并无所谓,脸上只有淡淡的微笑。

    那时候非但没有确立“只生一个好”的准则,而且正强调“人多好办事”曹叔和八娘自然不会节育。但很奇怪,八娘在涧表妹之后,流产流下了一个已初成形状的男胎,千方百计保胎保住了第三胎,足月后去医院临盆,生得也还算顺利,甚至刚见天日时也有过一点声息,但随即就发现脐带绕着脖子,医生解脱无术,一个胖乎乎红扑扑的小子竟出生即为死亡。这打击于他们夫妇极为沉重,八娘出院后mama带我去他们家看望,曹叔黑瘦了,八娘难有笑声,连“完了!”这感叹词也少用,惟有已能蹬着小三轮车满院跑的涧表妹“隔江犹唱《后庭花》”把她尖细的笑声漏进门缝、窗缝里来;我那时已经15岁,已读完四大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自以为很懂得人世的艰辛,内心里很为曹叔和八娘惋叹。

    后来八娘怀孕了,生产也很顺利,我有了另一位表妹沁。我父亲曾在茶余饭后褒贬过:“你曹叔喜欢古诗古词,有点艺术家的做派,但未免胶柱鼓瑟,给女儿取名字选字过于生僻拗口了!‘涧’字南方人北方人读法不一,正音读作jian,放在名尾听起来别扭;‘沁’字你八娘喊成‘心’,其实正音应读qin…”

    沁之后,八娘又怀孕,不仅曹叔和八娘,我们一家也都默祷这回生下的该是一个男孩,结果呢,生下的果然是一个男孩,但脐带又绕脖子,医生竟又解脱无术,八娘又留下了一个“他还哭过两声呢”的惨痛印象,等候在产房外的曹叔又得了一个轰雷般的坏消息…

    八娘从此失去了原有的鲜润,额头眼角的皱纹留而不去,我们都怕她永远失去那“完了”的尖声感叹,以及一连串朗朗的笑声,还算好,半年后她性格方面的魅力恢复了。有一回他们全家来我家过星期日,其时她已到香山卧佛寺旁的养蜂研究所专门研究养蜂,并主编一份《中国养蜂》杂志,她侃侃而谈养蜂之道,我记得她讲道:“…莫以为蜜蜂儿光采花粉,有时候工蜂还专门要飞到茅坑里头去,采一点无机盐回窝,那也是酿蜜不可少的成分哩!我们反复搞跟踪记录、化验分析,完了!硬是有这么个内幕哟…”她笑,我们也笑,她为蜜蜂笑,我们既为蜜蜂笑也为她笑;可我注意到,曹叔不怎么笑,但也绝无悲戚消沉一类的表情,曹叔总是那么不动声色,我想也许是因为他调到农业部去当了干部,在我想像之中,国家的一个部该是非常了不起的地方,在那些高大宽敞的办公室里,坐在厚重敦实的大办公桌边的干部们一个个都是不苟言笑的。部啊!像八娘那样的性格搁在部里办公室是不相称的,而曹叔似乎是恰能配套。

    再以后八娘又生了一个表妹“涓”生完作了结扎输卵管的手术。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眼皮已经发粘,在外屋灯下扯闲篇的父母的一些对话忽然使我吃惊,我使劲眨眼,并且伸长耳朵,捕捉外屋传来的一言一语:

    “…八妹其实不必有那个思想负担,如今新社会,生男生女一个样嘛;再说,曹家并没有绝后嘛,他那原配不是生的儿子么?该有十五六岁了吧?”

    “不止十五,总有十六了!我问过八妹,他追你的时候,说没说过他是有妻儿的?八妹说啷个没说,一说就掉泪了,说实在是那时候他没反抗到底,父母包办的,一共没同房几夜,后来就跟大学同学跑到解放区;现在解放了,婚姻自由,那个包办婚姻,早已名存实亡,现在只差一个手续,手续一办,名也不存了嘛…他们那回参加一个农业考察团,活动完了回到北京,他就去办了离婚手续,八妹这才跟他结婚…”

    “八妹始终没见过那位原配?”

    “没见过,也不必见嘛!那儿子倒是见过,可后来八妹总生不下儿子,就跟他说,你去看你儿子,我没意见,可你就别把他带回这个家来,也别让他找到我这儿来,不是我心胸狭隘,实在是我怕心里头难过,撑不住…”

    “其实也还是狭隘,何必呢?”

    “你谈得轻巧!八妹虽是搞科学的,这事情到底不能从科学上得到充分解释:为什么他们一生女儿就顺顺当当,一生儿子就偏偏有灾!两回都是脐带绕脖子!解脐带的当口都听见儿子哭了几声,就是解不好,硬是死在眼前头!八妹命苦啊!”“那原配命就不苦么?听说是一直还住在他父母家里,从儿子那儿算不是媳妇了,从公公婆婆这儿算还是地道的媳妇,尽着孝道…”

    “那倒是!婚是离了,可她没回娘家,听说娘家也不让她回,她只能还那么不明不白地当着媳妇!现在只剩公公了,婆婆是她伺候到底的,在床上一瘫就是几年,光收拾那褥疮就够磨人的…亏得有亲儿子在身边,一天天长大成人!”

    “儿子对她还孝顺啵?”

    “还用说!听说一懂人事,就跟她说:妈,我再也不去那边了,我是您一个人的,您等着瞧吧,再过几年,我就挣钱去,我要让您过上比他们还好的舒坦日子!…多好的儿子!可眉眼,听说还是更像他老子…”

    …

    听着这些令我吃惊的交谈,我睡意全无。曹叔原来还有如此隐秘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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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于好奇心,后来我捕捉到更多的信息。据说曹叔家里原是从山东来到北京当上大官的望族,清末时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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