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_第二章最后一眼最珍贵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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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最后一眼最珍贵 (第6/6页)

感觉起来像是我在享用一杯冒着泡沫、令人兴奋的透明酒精,但是心里明白,这回它绝不会离开我的身体。

    我听过医生变成忧郁症患者,登山的人患了惧高症,牧师失去他们的信仰。我也一样惨。我是个古生物学家,结果却怕起了骨头。我是个动物学者,却无法接受自己也是动物的事实。我是进化生物学家,却发觉很难忍受自己在地球上的时间也是有限的。我有半生的时间在检视哺乳动物残留的骨骸;带着穷根究底的热情,我将自己完全投入分析死去的动物残骸,而今我竟已经滋生出一种几近恐慌的恐惧感,因为总有一天,我也会把我自己的一小堆骨骼,存到我所耽溺的同一群素材之中。我觉得自己已经破产,但是谈不上像是着魔一般,只是出现了绝对直觉的觉醒。释迦牟尼佛见到一个病人、一个老人及一具尸体。我在孩提时代便误打误撞地遇到一只森林里的小鹿尸体,而今——在纳地到马提一段惊险万状的飞行之后——旧伤再度见光。

    再一次,我将长长的影片转回到四十亿年前地球生命开始的时刻。我看的是自己的历史,我自己的祖先,而不只是我和那活在几亿年前的,小小有如哺乳动物一般的爬虫类之间的关系。而是要再往前,回到原始的爬虫类,两栖类,rou鳍鱼,无脊椎动物,并回到全世界第一个活着的细胞。我不仅是一个活在几亿年前,像哺乳动物一样的爬虫类的后代,同时我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有着那么古老的基因。无论以细胞分裂,或是以生物化学转换流程,甚至以分子生物学来说,我都是未曾中断的长链中最后的一环。我逐渐明白,我的构造原理和那简单的单细胞有机体并无二致,它终究是我的祖先。严格说来,我只不过是一枚细胞的殖民地——一个重要的分别是,我的细胞比培养皿内的细菌更容易进行合纵连横的工作,它们的分化也比较大,因此比较能够进行较为激烈的责任分担。但是我,一样是个别细胞所形成,而且它们各自都是根据一个较低层次的共同起源,即遗传密码——那个杰出的计划,它埋藏在我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里。单是遗传密码本身就代表着好几亿年来各种细微改变的累积,是轻率的核酸不经意的戏耍玩弄。然而就基因来说,我不过是完全相同的两个细胞所完成的巨型结构。至于这些超无性细胞繁殖系统是如何彼此联系?甚至是如何为了整体的最大利益而开启与关闭自己的基因?这是地球上的一个重大谜团。

    进化的真正策略只不过是个简单的事实,即每一个世代都只有一小部分能够成长存活;没有选择就没有进化。后代永远必须有所耗损,生存的永续战役,这都是进化的支柱。但是我坐在这里。我坐在大洋洲的一座小岛上,像一个少得不能再少的少数例外,像是连续得到一千次乐透彩券的第一特奖。我——我指的是我的系谱,我的族谱,我自己的未曾中断的接合子系列和细胞分裂——都经历千百万个世代而幸存。在每一个世代里,我都能够首先分裂我的细胞,然后繁殖,受孕或是产卵,然后在最后一个阶段,抚育下一代。假如在我那许多百万个祖先之间,只要有一个,例如在泥盆纪过着湿冷生活的两栖类,或是二叠纪的一只爬虫类爬在羊齿类植物之间,只要有一只在性成熟之前便倒毙——就像在挪威家中,那只可怜的小鹿——我就不会坐在这里的阳台上。别告诉我说我看得太久远,我还可以更往前去:在两三亿年前,只要有一次细菌细胞产生致命的突变,我就看不到白天的阳光。我是来自一个特定的细菌,完全来自那个细胞——且让我们称之为细胞ZYG31?郾514?郾718?郾120?郾211?郾212?郾091?郾514,在细胞殖民地KAR251?郾512?郾118?郾512?郾391?郾415?郾518之中,在一百八十度的子午线上,在热带魔羯座往北几度的地方。我绝不会有另一次机会,我绝对无法得到另一次机会。因此我历经好几十亿次的危险而侥幸存活,但是如此,就是这样,我的祖先们总是能够——哦,是的,哦是的——他们总是能够将基因的接力棒传过来,而且是毫发无损地,薇拉,总是能够安安稳稳地传将下来,虽然总是会定期微调,产生对后代最有利的变异。因此总是会有一个新的接力赛选手,还有下一棒,还有好几百万棒,面对最不可思议的几率,终于轮到我,但是还有新的一棒要来,还有另一棒,或许下一代会成长,虽然这不能算是我们的功劳,但终究要算上一笔,因此一再一再地,因为没有人会跌倒,每一个人都在护卫着自己,基因的棒子已经交过几亿棒。因为我就在这里。

    这就是我正在想着的事,就某个层面来说,要归功于航空公司,因为他们把我那活过几亿年的基因行李送上更可怕的险境。我冥想着,当我那rou鳍鱼曾曾曾祖母和曾曾曾祖父,它们在泥盆纪里正好是邻居,还在泥堆里爬来爬去,以免因为缺氧而窒息时,我今天早晨的这段幻想曲就已经开始了。但是——这就是痛苦的部分——这段冗长而几乎清澈透明得可悲的接力赛就要结束。这个已经进行三十亿年没有一刻暂停、这永无止境的骨牌游戏如今遇到了缓冲器。我已经开始在捡起碎片。

    我觉得自己的背景很丰富。从第一只两栖类算起,已经过了多少代?从第一个接合子开始,我可以算到第几次的细胞分裂?我拥有如此丰足得令人窒息的过往,却没有未来。此后的我是一片空无。

    这是我的大脑转动的方式,或许我该加上,我在想着我们两人。我也在静思,当然,我已不再有任何子女。这是对我的另一次责罚,截至目前为止,在我身前几亿个世代冗长丰富的储蓄之后,我是第一个没有孩子的一代。因为,人尽皆知,没有子嗣就无法交棒;这是生物演化的法则之一,没有孩子是一个不利的特性,立刻就要去除。只有那些有自己孩子的人可以梦想着孙子,而没有孙子,你就不可能成为祖父或祖母。

    我想,这是正当一切都进行顺利的时刻,当我正在赞赏无价的家族光辉。在某一方面我是超级富裕的,我有千百万古老的先人珍宝摆在我的柜子下方。但我在唱着最后一首歌。我已年近不惑,却无法瞥见任何后代的蛛丝马迹。我在世上如此孤独,如此返祖地回到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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