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_5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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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都说是我杀害了他,是么?”

    黑暗中,龙子的声音,好象久埋在地底的幽泉,又开始汨汨地涌现上来。

    “我杀死的不是阿凤,阿青,我杀死的是我自已。那一刀下去,正正插中我自己的那颗心,就那样,我便死去了,一死便死了许多年——”

    我们两个人,肩靠着肩,躺在一铺垫着浸凉藤席的沙发床上。在南京东路三段的一条巷子底,王夔龙父亲那幢日据时代留下来的古旧的官邸里,我们躺在龙子从前那间临靠后院的卧房内。床脚下,点着一饼浓郁的蚊烟香,香烟袅袅上升,床头的纱窗外,几扇芭蕉的阔叶,黑影参差,忽开,忽合,在扫动着。院子里有夏虫的呜声,颤抖,悠扬,一声短,一声长。

    “许多年,我藏在纽约的曼赫登上,中央公园斜对面七十二街一座公寓大厦的小阁楼里,变成了一小不见天日的野鬼。白天,我躲在百老汇一家地窖酒吧里,打零工,赚些零用钱。到了深夜,到了深深的夜里,我才露面,开始在曼赫登那些灯光灿烂,行人绝迹的街道上流荡起来,从四十二街一直走到第八街,走到两条腿酸疲得抬不动了,我便在华盛顿广场的喷水池边,坐了下来,坐在那里,坐到天明。有时候,我乘地下车,在纽约的地底下,横冲直闯,从一路车换到另一路,一直乘到方向完全迷失,才从地底下爬出来,跨入一片完全陌生的黑暗地带,在那些黑影憧憧的高楼中间,盲目地乱转起来。有一次,半夜三更,我闯进了哈林黑人区,那个夏天,黑人暴动,每夜都有警察在跟黑人揪斗,那晚我走到一团黑漆漆的人群中间,也给警察拳打脚踢赶上了警车,捉到拘留所去。可是那时我并不懂得害怕,因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站在河边公园的一棵大榆树下,雨水从树叶树枝上冲下来,浸得到全身透湿透湿,我的双足陷在泥沼里,愈陷愈深,泥浆灌进了我的鞋子内,冻得我一双脚都发了麻,我一直望着远处华盛顿大桥在风雨中闪烁着的灯光,全然忘却了还有一个人跪在我的脚下,在啃食着我的身体。又一个大雪纷纷的冬夜,我在时报广场一家专演黄色电影的通宵戏院里,倒在最后一排,昏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大概已是清晨,一间又黑又大的戏院里,上上下下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大银幕上人体乱跳,可是我完全没有看见,只是当我低头看表时,手腕上那只我在台湾考上大学时父亲送给我做纪念的劳力士却不翼而飞,让人家顺手剥走了。那些年,我在纽约的街头上流狼,前前后后,大约总吃了几百只牛rou过了吧。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牛rou饼是什么味道,我失去了味觉,嚼什么东西,都如同木屑一般。有一次,我在格林威治村买了一只牛rou饼,一口下去,把舌尖咬下了一块rou来,一嘴的血,我自己也不知道,和着自己的血rou,把牛rou饼一齐吞下到肚里去。然而有一天,我突然恢复了知觉——

    “那是一个圣诞夜,纽约大街的圣诞树上都点满了红红绿绿的彩灯,到处都在唱平安夜。那晚落雷落得早,五六点钟,曼赫登巳经变白了,人们跟家人聚在屋内,开始圣诞晚餐。我也跟着一群人,在吃圣诞晚餐。我们一共有一百多个,有六七十岁全身松弛得象只空皮囊的老人,有十几岁四肢刚刚圆滑鼓胀的少年,有白人、黑人、黄人、棕色人,在那个圣诞夜里,我们从各处奔逃到二十二街躲入一幢又黑又旧的高楼里,在一间间蒸气迷漫的密室内,我们赤裸着身子,围在一块儿聚餐,大家静默而又狂热地吞噬着彼此的rou体。我离开那间三层楼象迷宫一般的土耳其蒸汽浴室,走到街上,外面已经曚曚亮了,天上的雪花给寒风刮得乱飞,到处白茫茫的一片。我坐地下铁回家,走过中央公园门口,突然间,里面树丛中闪出一团黑影来,紧紧跟在我的身后。平常夏夜里,中央公园那一带树荫下,经常人影憧憧,在那里互相追逐,就是冬天,有时候,还会剩下几个孤魂野鬼,在寒风中,徬徨徘徊,直到天明。那天,我已精疲力尽,遍身麻木,于是便加速脚步,往七十二街家里走去。走到公寓门口,后面跟着我的那个人,却追了上来,声音颤抖地叫道:‘先生,有零钱么?我饿了。’我回头看,发觉那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裹在一件黑呢带斗篷的大衣里,斗篷盖在眉上,遮掉他半张脸,他佝着背,一身抖瑟瑟的。我对他说,我楼上有热可可,他便跟了我上去。进到房中,他脱去大衣,里面只穿了一件暗红色破旧的套头紧身衫,露出他那瘦羸的身子来。他有一头大卷大卷乌黑的头发,蓬松松地堆在眉上,一双大得出奇的黑眼睛,深深嵌在他那张削薄青白的上,烁烁发光。他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象是一个波多黎哥的孩子。我冲了一杯热可可端给他,他接过去,双手捧起杯子,也不怕热,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得精光,他那张冻得青白的脸上才渐渐泛出一丝血色来。他坐在我的床沿上,一双大眼睛闪烁烁地望着我,在期待着。我知道,那些孩子们要的是什么,二十块、三十块,一个礼拜的饭钱,一个礼拜的房租。我过去伸出手去剥他的衣服,我要尽快打发他走,好蒙头睡觉。当我的手指尖戳中他的胸前,他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了起来,我赶忙缩回手,孩子抬起了头,对我歉然地笑着,可是他的眉头却紧皱着,一双大眼睛好象痛得在迸跳似的。他自己缓缓地将衣衫卸下,露出了赤裸的上身来。在他那瘦骨棱棱青白青白的胸膛上,横横斜斜,赫然印着几条伤痕,条条有手指大小,青的青,红的红,交叉的地方,一块伤疤,有酒杯口大,正正压在他的心口上,伤口破了,发了炎,浮肿起来,鲜红的,在淌着黄色的浆液。孩子告诉我,前几天的一小晚上,他在公园里,撞见一个穿皮夹克骑摩托车裤带上挂满了铿铿锵锵白铜锁匙有虐待狂的家伙,将他带了回去,用一根长长的铁链子把他捆绑了起来,鞭着他象狗似在地上爬。‘绑得太紧了,磨破了——’孩子指着他胸口上那块酒杯大的伤疤说道,他嘴角上一直浮着一抹歉然的笑容,那一双深坑的大眼眼,闪烁烁的。那一刻,就在那一刻,突然间,我在他心口鲜红的伤疤上,看见了那把刀,那把正正插在阿凤胸口上的刀。阿凤倒卧在地上,一身的血,也是那样望着我,一双大眼睛痛得乱跳,可是他那抖动的嘴角上,也是那样,挂着一抹无可奈何歉然的笑容。多少年来,我完全失去了记忆,失去了知觉。可是那一刻,那一刻我好象触了高压电一般,猛地一震,心中掀起一阵剧痛,痛得我眼前一黑,直冒金星。我抓起那个孩子一双冰凉的手,握在掌中,拚命揉搓。我跪倒在他面前,把他那双又脏又湿裹满了雪泥的靴子脱掉,捧起他那双僵冻肮脏的脚,搂进怀里,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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