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弃婴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弃婴 (第5/7页)

的女婴,会不会也骂我的血太腥呢?

    绿漆剥落的房门豁啦一声打开了,迎着我的面站着一个黑铁塔般的大汉子。他打量我几眼,问:“找谁?”

    我说:“找乡里领导。”

    他说:“我就是。屋里坐吧。你,你的腿淌血啦,怎么搞的?”

    我说:“被你们的狗咬的。”

    黑汉子脸上变色,怒冲冲地说:“哎哟,你看这事!对不起。这都是苏疤眼子干的好事!人民政府,又不是地主宅院,为什么要养看家狗?难道人民政府怕人民吗?难道我们要用恶狗切断与人民的血rou关系吗?”

    我说:“不是切断,而是建立起血rou联系。”我指指伤腿说。

    伤口里的血顺着腿肚子流到脚后跟,由脚后跟流到鞋后跟,由鞋后跟流到红砖地面上。我的血泡胀了一根挺长的烟蒂“前门”牌香烟,我看清了商标。烟丝子菊花黄。

    黑大汉高声喊叫:“小王!小王!',小王应声跑来,垂手听候吩咐。大汉说:”你把这位解放军同志护送到卫生院上药。开个报销单回来报销。回来时去粮管所夏所长那里借支土枪,把这条狗打死!“

    我站起来,说:“领导,我不是为这事来的,我有紧要事向领导汇报。腿上的伤我自己去治,狗让它好好活着,它挺好的,我挺感谢它的。”

    “不管你谢不谢它,我们迟早是要把它打死的!太不像话了,你不知道,它已经咬伤了二十个人!你是第二十一个!不打死它还会有人被它咬伤。”黑大汉说“乱子够多了,还来添乱!”

    我说:“领导,千万别打死它,它咬人自有它的道理。”

    “行啦行啦!”黑大汉挥一下手,对我说:“你有什么事?”

    我慌忙抽出一支烟敬给他,他果断地摆摆手,说:“不抽!”

    我有些尴尬,点火抽着烟,战战兢兢地说:“领导,我捡了一个小女孩…”

    他的目光像电火一样亮了一下,鼻子里唔了一声。

    “昨天中午,在三棵树东边的葵花地里,女婴,用红绸子包着,里边有二十一块钱。”

    “又是这种事!”他心烦意乱地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说。

    “我说让你见死不救了吗?我是说又是这种事!又是这种事!你不知道乡里压力有多大。土地一到户,农民们自由了,养孩子也自由了,养,养,一个劲儿地养,养不着男孩死不罢休!”

    “不是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吗?”

    他苦笑一声:“独生?二生、三生、四生、五生都有了!十一亿人口?太谦虚啦,只怕十二亿也有了!哪个乡里也有三百二百的没有户口的黑孩子!反正rou烂在锅里,跑不出中国去!”

    “不是有罚款政策吗?”

    “有啊!生二胎罚款两千,生三胎罚四千,生四胎罚八千!可这不管用啊!有钱的不怕罚,没有钱更不怕罚。你是东村的吧?认识吴二牙?他生了四胎了,没有地,有三间破屋,屋里有一口锅,一个瓮,一条三条腿的桌子,你罚吧!他说‘我没钱,用孩子抵债吧,要一个给一个,要俩给俩,反正是女孩。’你说怎么办?”

    “强行结扎…不是有过这种事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有啊,这几天正搞得热火呢!可他们比狗鼻子还灵,一有风声就跑,跑到东北去躲一年,开舂回来,又抱回一个孩子!我手里要有一个加强连才行,他妈的!这等jiba事,不是人干的!我晚上都不敢走夜路,走夜路要挨黑石头!”

    我的被狗咬伤的腿抖了一下。

    他嘲讽地笑了笑。

    通过敞着的门,我看到了那条安详地趴在水泥台阶上的小狼狗。我知道它的生命安全极了,粮管所夏所长家也决不会有什么土枪。

    “我捡的女婴怎么办?”

    “没法办!”黑汉子说“你捡着就是你的,养着吧。”

    “领导,你就这种态度?又不是我的孩子,凭什么要我养着?”

    “你不养着难道要我养着?乡政府又不是托儿所。”

    “不行,我不能养。”

    “那你说怎么办?你自己捡来的孩子,又不是乡政府逼你捡的。”

    “我把她送回原地去。”

    “随你的便。不过,她要是在葵花地里饿死、被狗咬死,你可就犯了杀婴罪了!”

    我的喉咙被烟呛住了,咳嗽,流泪。

    黑大汉同情地望着我,为我倒了一杯茶过来,茶杯上的泥垢足有半钱厚。我喝了口茶,望着黑大汉。

    他说:“你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孤寡要抱养孩子的,没有,你就只好养着她。你的家属在农村?有了一个孩子?你养着她,想落户口就算你生了二胎,罚款两千元!”

    “王八蛋!”我把茶杯高举起来,然后轻轻地放下。我眼里噙着泪说“领导,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正理公道?”

    领导龇出一口结实的黄板牙,笑了。

    我的腿奇痒难挨,一见到地上汪着的雨水就颤抖。我想,八成是得了狂犬病了。我的牙根也发痒,特别想咬人。黑汉子在我身后喊:“你别着急,总会有人要的,乡里也帮你想办法。”

    我只是想咬人。

    三天过去了,女婴吃光了一袋奶粉,拉了六泡大便,撒了十几泡小便。我向妻子乞讨到四块尿布,轮流换洗。妻子非常不情愿把尿布借给我用。她的尿布是为她未来的儿子准备的,都叠得板板正正,洗得干干净净,像手帕一样,一摞摞摆在箱子里。我从她手里把尿布接过来时,看到她脸上悬挂着对我的沉甸甸的谴责。

    女婴胃口极好,哭声洪大有力,简直不像个初生的婴儿。我蹲在筛子旁为她喂奶时,看着她吞没了整个奶头的小嘴,看着她因疯狂进食脸上出现的凶残表情,心里泛起灰白的寒冷。这个女婴令我害怕,她无疑已经成为我的灾星。有时我想,我为什么要捡她呢?正像妻子训导的一样:她的亲生父母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