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房间_纸上的命运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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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上的命运 (第4/7页)

老鼠的过程。

    我再次看见自己灰色的身影在北京金黄色的阳光和透明的蓝天下迅速变成一只灰头灰脑的老鼠,我胆小,容易受惊,恨不得能有一处安全而温暖的洞xue让我躲起来,使我跟人的世界变成两个不同的世界,永远也不要接通,让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自然也不需要找工作,也不要吃饭,也不要穿衣服,我的扣扣自然也是一只小老鼠,就像从前无数次游戏一样,她偎在我的怀里说mama是老鼠mama,我是老鼠孩子。然后我带领我的孩子去觅食,我相信大米和黄豆到处都可以找到,如果实在没有,纸也行,找到食物我就和扣扣当场痛吃,我们的牙齿性能良好,啮合使我们快乐无比,我们躲在角落里,谁都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人的脚在我们看来就像一只大怪物,又笨又重,动作缓慢,毫无灵性,比起我们差远了,所以不靠阴谋他们根本伤害不了我们,在这些笨重的脚冬冬地到来之前,我们总能快速逃跑,我们飞奔的时候身轻如燕,有一种飞翔的快感,我们的肚皮紧贴地面摩擦而过,就像鸟类的翅膀与空气的摩擦。然后我们从安全的洞口探出头来看到那些笨重的脚丧失了方向,这就是我们胜利的时刻。

    有时候我们需要往洞里运粮食(鼠类的这一习性是我们从童话里看到的,我们亲眼目睹的运粮队伍是蚂蚁,那种蚁类的长征曲折而悲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使我把蚁类的事迹安放到了鼠类的身上),我们知道秋天就要到来了,秋风一起我们的皮肤就知道,我们认识落在地上的树叶,认识发白的泥土和枯萎的草,很早很早以前我们置身于野地,我们还没有看见过城市、街道以及下水沟,秋风一起我们知道收获的季节就到了,有许多谷子、黄豆悬挂在它们的树上,我们远远就闻到了香气,但是从稻茎往上爬有些困难,我们最喜欢收割之后的土地,那些散落在地里的谷子、黄豆和花生裸露在地里或者是禾茬之间,我们随地打一个洞就把它们藏起来了。这真是十分的好!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正在变深、变厚,变成鼠类那样的深灰色,坚韧而厚,能顺利穿过臭水沟、荒凉的工地,被推平的废墟,我完全认同这是一种美妙的皮毛,我的眼睛像黄豆那么大,小而亮,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我嘴部的形状果断而锐利,有鲜明的指向,不像人类的嘴是横着长,不得要领。还有,我的尾巴同样值得赞美,线条优美修长,而且兼备多种功能。

    我对自己的各个部位都已确认,当一名自由自在的老鼠就是我此刻的理想,当然最好像童话里的田螺姑娘,白天是田螺安静地藏在水缸里,夜晚才变为人形,或者有人的时候变作一只老鼠,没有人的时候变回人,成为一名这样的耗子精据说要经历漫长的修炼,我只能望洋兴叹。

    事实上,我的恍惚和幻想都不能改变我的现状,即使我躺在水缸里(做一只田螺)或者缩在下水道里,人的脸庞都会像一种流质般的软体到达我的跟前并且以正面对准我,空气会立即将压力传递到我的各个部位,皮肤、头发、眼睛、鼻子、耳朵,面对压力我立即还原为人,我痛切地想道:我为什么不是一只老鼠!然后我看对面的这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张人脸,人只有人脸最让人恐惧,只有人脸最具备人的本质,人的其他部分经常隐没在黑暗中,只有他的脸从黑暗(我视觉中的黑暗)里浮现来。他头顶长有头发,面部光滑,横着长着两只眼睛,眼睛里是一种类似石头那样的冷光,鼻子长在正中,有两个孔,并且奇怪地凸起来形成一个尖顶,人的嘴同样莫名其妙,就像被横着砍了一刀,而翻起来的暗红色的rou就称为嘴唇。这样一副面孔我越看越感到陌生和奇怪,就像看到一个外星人,他力大无比,无法驱赶,他要到哪里就能到哪里,无论是水缸还是下水道,你根本躲不开这些人脸,即使变成了老鼠人的脸还会悬浮在周围。

    我在这种面对面的压力下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眼前的每一个人,只要我去找他,就总是预先把他放在了上帝的位置上,这使我事先就把自己吓得发抖,一次又一次,我无法控制,我明白这么害怕是愚蠢的,但是求职这件事就是一座万仞高山或万丈深渊,它是我永远也跨越不了但是活着就要面对的东西,那个人,那个我去找的人,他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他的头部就是一座万仞高峰,面对面的压力由于求职这件事被放大了一百倍,而他的脸庞隐藏在这座万仞高山的众峰之中,变得狰狞而巨大,他对我的控制由于我的呼应而更加深入骨髓,我说不出该说的话,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我不得不像话剧演员那样背台词,我同时是蹩脚的编剧和蹩脚的导演,我给自己的台词卑微、游移、缺乏自信,我在心里反复练习,颠三倒四,优柔寡断,有时觉得这一句要在那一句的前面,有时又觉得必须正好反过来,有时认为要靠哀情制胜,有时又觉得要以乐观感染人,我的台词完全像一些缺乏目标的蚂蚁在地上乱窜,忙碌而混乱,飞快地奔跑,碰到一棵草或一粒石子又立即折返,劳而无功,空耗体力。这些台词的蚂蚁就这样日夜在我的心里倒腾,不管我提前多少天在心里念叨无数遍练习,这些蚂蚁永远形不成统一的队列。

    然后我就站到了某个单位的某个部门负责人的面前,这时我的全身都被我无数遍练习过的台词蛀了无数个洞,我的身体和内心就像一种蜂窝状的物质,有一种亏空的感觉,我深感那些话根本不是什么台词,而是某种致命的、生死攸关的东西,台词这个词实在是太轻松了、太无所谓了,跟我要说出的求人的话相比,一个是水,另一个是血。我站在这个人的面前,血液在我的身上流动,它们涌到我的脸上,我的脸涨得通红,它们回到我的心里,我就一脸煞白,它们无法正常流动,在令人心惊的寂静中我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时断时续,在停顿的间歇中我突然惊觉,这是必须开口说话的时刻,巨大的静场横亘在我的面前,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河,我必须横渡过去才能到达彼岸。但我不知道从哪里下脚,从某一块突出的石头或者是从一个低矮的草丛,无论从哪里下水我都害怕,我预先知道我永远到不了对岸,在我碰到水之前它们就已漫过我的头顶,有谁知道一个没有退路的人应该怎样办呢?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奇怪而可笑。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人的声音,抑或是石头的声音,它低沉而嘶哑,从一个被压抑的物体内部曲折地发出,缺乏连贯和底气,如果它是石头的声音也是一些质地不够好在风化之中碎裂的石头,它在这间别人的办公室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没有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我知道自己的嘴在动,有一些气流从我的胸腔经过我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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