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短篇小说集_过去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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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 (第4/5页)

”我惊喜地问她。

    “还早么?你看太阳都斜了啊!”说着,她就慢慢地走进了房来,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脸,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面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

    窗外头夹一重走廊,遥遥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园,太阳很柔和的晒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树和杂树的枝头上。

    她的装束和从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里,露出了一条白花丝的围巾来,上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袄,裙子系黑印度缎的长套裙。一顶淡黄绸的女帽,深盖在额上,帽子的卷边下,就是那一双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视着什么似的大眼。本来是长方的脸,因为有那顶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带点圆味的样子。

    两三年的岁月,又把她那两条从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纹路刻深了。苍白的脸色,想是昨夜来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来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躯体,大约是我自家的身体缩矮了吧,看起来仿佛比从前高了一点。她背着我呆立在窗前。

    我看看她的肩背,觉得是比从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一边把右手拍上她的肩去,劝她脱外套,一边就这样问她。她也前进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轻轻地避脱,朝过来笑着说:

    “我在这里算账。”

    “一清早起来就算账?什么账?”

    “昨晚上的赢账。”

    “你赢了么?”

    “我哪一回不赢?只有和你来的那回却输了。”

    “噢,你还记得那么清?输了多少给我?哪一回?”

    “险些儿输了我的性命!”

    “老三!”

    “…”“你这脾气还没有改过,还爱讲这些死话。”

    以后她只是笑着不说话,我拿了一把椅子,请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水盆里去漱口洗脸。

    一忽儿她又叫我说:

    “李先生!你的脾气,也还没有改过,老爱吸这些纸烟。”

    “老三!”

    “…”“幸亏你还没有改过,还能上这里来。要是昨天遇见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来了。”

    “李先生,你还没有忘记老二么?”

    “仿佛还有一点记得。”

    “你的情义真好!”“谁说不好来着!”

    “老二真有福分!”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个月,听说还在上海。”

    “老大老四呢?”

    “也还是那一个样子,仍复在民德里。变化最多的,就是我吓!”

    “不错,不错,你昨天说不要我上你那里去,这又为什么来着?”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说闲话。你应该知道,阿陆的家里,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华侨姓陆吧。老三,你何以又会看中了这一位胖先生的呢?”

    “象我这样的人,那里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说,总算是做了一个怪梦。”

    “这梦好么?”

    “又有什么好不好,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么又会和他结婚的呢?”

    “什么叫结婚呀。我不过当了一个礼物,当了一个老大和大姐夫的礼物。”

    “老三!”

    “…”“他怎么会这样的早死的呢?”

    “谁知道他,害人的。”

    因为她说话的声气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问。等衣服换好,手脸洗毕的时候,我从衣袋里拿出表来一看,已经是二点过了三个字了。我点上一枝烟卷,在她的对面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脸神秘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一点踪影。下沉的双眼,口角的深纹,和两颊的苍白,完全把她画成了一个新寡的妇人。我知道她在追怀往事,所以不敢打断她的思路。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钟烟。她忽而站起来说:“我要去了!”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脸也不回转来看我一眼,竟匆匆地出门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楼梯底下,才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并且轻轻地说:“明天再来吧!”

    自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总抽空上我那里来。

    两人的感情,也渐渐的融洽起来了。可是无论如何,到了我想再逼进一步的时候,她总马上设法逃避,或筑起城堡来防我。到我遇见她之后,约莫将十几天的时候,我的头脑心思,完全被她搅乱了。听说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兴奋,这大约是真的。那时候我实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后,我怎么也不放她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饭。

    那一天早晨,天气很好。午后她来的时候,却热得厉害。到了三四点钟,天上起了云障,太阳下山之后,空中刮起风来了。她仿佛也受了这天气变化的影响,看她只是在一阵阵的消沉下去,她说了几次要去,我拚命的强留着她,末了她似乎也觉得无可奈何,就俯了头,尽坐在那里默想。

    太阳下山了,房角落里,阴影爬了出来。南窗外看见的暮天半角,还带着些微紫色。同旧棉花似的一块灰黑的浮云,静静地压到了窗前。风声呜呜的从玻璃窗里传透过来,两人默坐在这将黑未黑的世界里,觉得我们以外的人类万有,都已经死灭尽了。在这个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几久,忽而电灯象雷击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旧斗篷,从后边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两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势从她的右侧,把头靠向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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