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两侧_1934年的逃亡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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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4年的逃亡 (第8/12页)

沙哑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那天数千枫杨树人向黑衣巫师磕拜求神,希望他指点流行乡里的瘟疫之源。巫师边唱边跳,舞动古铜色的鬼头大刀,刀起刀落。最后飞落在地上。蒋氏看见那刀尖渗出了血,指着黄泥大道的西南方向。你们看啊。人群一起踮足而立,遥望西南方向。只见远处的一片土坡蒸腾着乳白的氤氲。景物模糊绰约。惟有一栋黑砖楼如同巨兽蹲伏着,窥伺马桥镇上的这一群人。黑衣巫师的话倾倒了马桥镇:

    西南有邪泉藏在玉罐里玉罐若不空灾病不见底

    我的枫杨树乡亲sao动了。他们忧伤而悲愤地凝视西南方的黑砖楼,这一刻神奇的巫术使他们恍然觉悟,男女老少的眼睛都看见了从黑砖楼上腾起的瘟疫细菌,紫色的细菌虫正向枫杨树四周强劲地扑袭。他们知道邪泉四溢是瘟疫之源。

    陈文治

    陈文治陈文治

    陈文治陈文治

    祖母蒋氏在虚空中见到了被巫术放大的白玉瓷罐。她似乎听见了邪泉在玉罐里沸腾的响声。所有枫杨树人对陈文治的玉罐都只闻其声未见其物,是神秘的黑衣巫师让他们领略了玉罐的奇光异彩。这天祖母蒋氏和大彻大悟的乡亲们一起嚼烂了财东陈文治的名字。

    枫杨树两千灾民火烧陈文治家谷场的序幕就是这样拉开的。事发后黑衣巫师悄然失踪,没人知道他去往何处了。在他摆摊的地方,一件汗迹斑斑的黑袍挂在老槐树上随风飘荡。此后多年祖母蒋氏喜欢对人回味那场百年难遇的大火。她记得谷场上堆着九垛谷穗子。火烧起来的时候谷场上金光灿烂,喷发出浓郁的香味。那谷香熏得人眼流泪不止。死光了妻儿老小的陈立春在火光中发疯,他在九垛火山里穿梭蛇行。一边抹着满颊泪水一边摹仿仙姑跳大神。众人一齐为陈立春欢呼跺脚。陈文治的黑砖楼惶恐万分。陈家人挤在楼上呼天抢地痛不欲生。陈文治干瘦如柴的身子在两名丫环的扶持下如同暴风雨中的苍鹭,纹丝不动。那只日本望远镜已经碎裂了,他觑起眼睛仍然看不清谷场上的人脸。"我怎么看不清那是谁那是谁?"纵火者在陈文治眼里江水般地波动,他们把谷场搅成一片刺目的红色。后来陈文治在纵火者中看到了一个背驮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浑身赤亮形似火神,她挤过男人们的缝隙爬到谷子垛上,用一根松油绳点燃了最后一垛谷子。"我也点了一垛谷子。我也放火的。"祖母蒋氏日后对人说。她怀念那个匆匆离去的黑衣巫师。她认定是一场大火烧掉了一九三四年的瘟疫。当我十八岁那年在家中阁楼苦读毛泽东经典著作时,我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与枫杨树乡亲火烧陈家谷场联系起来了。我遥望一九三四年化为火神的祖母蒋氏,我认为祖母蒋氏革了财东陈文治的命,以后将成为我家历史上的光辉一页。我也同祖母蒋氏一样,怀念那个神秘的伟大的黑衣巫师。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呢?

    枫杨树老家闻名一时的死人塘在瘟疫流行后诞生了。死人塘在离我家祖屋三里远的地方。那儿原先是个芦蒿塘,狗崽八岁时养的一群白鹅曾经在塘中生活嬉戏。考证死人塘的由来时我很心酸。枫杨树老人都说最先投入塘中的是祖母蒋氏的五个死孩子。他们还记得蒋氏和牛车留在塘边的辙印是那么深那么持久不消。后来的送葬人就是踩着那辙印去的。埋进塘中的有十八个流狼在枫杨树一带的手工匠人。那是死不瞑目的亡灵,他们裸身合仆于水面上下,一片青色斑斓触目惊心使酸甜的死亡之气冲天而起。据说死人塘边的马齿苋因而长得异常茂盛,成为枫杨树乡亲挖野菜的好地方。每天早晨马齿苋摇动露珠,枫杨树的女人们手挎竹篮朝塘边飞奔而来。她们沿着塘岸开始了争夺野菜的战斗。瘟疫和粮荒使女人们变得凶恶暴虐。她们几乎每天在死人塘边争吵殴斗。我的祖母蒋氏曾经挥舞一把圆镰砍伤了好几个乡亲,她的额角也留下了一条锯齿般的伤疤。这条伤疤以后在她的生命长河里一直放射独特的感受之光,创造祖母蒋氏的世界观。我设想一九三四年枫杨树女人们都蜕变成母兽,但多年以后她们会不会集结在村头晒太阳,温和而苍老,遥想一九三四年?她们脸上的伤疤将像纪念章一样感人肺腑,使枫杨树的后代们对老祖母肃然起敬。

    我似乎看见祖母蒋氏背驮年幼的父亲奔走在一九三四年的苦风瘴雨中,额角上的锯齿形伤疤熠熠发亮。我的眼前经常闪现关于祖母和死人塘和马齿苋的画面,但我无法想见死人塘边祖母经历的奇谲痛苦。

    我的祖母你怎么来到死人塘边凝望死尸沉思默想的呢?乌黑的死水掩埋了你的小儿女和十八个流狼匠人。塘边的野菜已被人与狗吞食一空。你闻到塘里甜腥的死亡气息打着幸福的寒噤。那天是深秋的日子,你听见天边滚动着隐隐的闷雷。你的破竹篮放在地上惊悸地颤动着预见灾难降临。祖母蒋氏其实是在等雨。等雨下来死人塘边的马齿苋棵棵重新蹿出来。那顶奇怪的红轿子就是这时候出现在田埂上的。红轿子飞鸟般地朝死人塘俯冲过来。四个抬轿人脸相陌生面带笑意。他们放下轿子走到祖母蒋氏身边,轻捷熟练地托起她。"上轿吧你这个丑女人。"蒋氏惊叫着在四个男人的手掌上挣扎,她喊:"你们是人还是鬼?"四个男人笑起来把蒋氏拎着像拎起一捆干柴塞入红轿子。

    轿子里黑红黑红的。她觉得自己撞到了一个僵硬潮湿的身体上。轿子里飞舞着霉烂的灰尘和男人衰弱的鼻息声,蒋氏仰起脸看见了陈文治。陈文治蜡黄的脸上有一丝红晕疯狂舞蹈。陈文治小心翼翼地扶住蒋氏木板似的双肩说:"陈宝年不会回来了你给我吧。"蒋氏尖叫着用手托住陈文治双颊,不让那颗沉重的头颅向她rufang上垂落。她听见陈文治的心在绵软干瘪的胸膛中摇摆着,有气无力一如风中树叶。她的沾满泥浆的十指指尖深深扎进陈文治的皮rou里激起一阵野猫似的鸣叫。陈文治的黑血汩汩流到蒋氏手上,他喃喃地说:"你跟我去吧我在你脸上也刺朵梅花痣。"一顶红轿子拚命地摇呀晃呀,虚弱的祖母蒋氏渐渐沉入黑雾红狼中昏厥过去。轿外的四个汉子听见一种苍凉的声音:"我要等下雨我要挖野菜啦。"

    她恍惚知道自己被投入了水中,但睁不开眼睛。被蹂躏过的身子像一根鹅毛飘浮起来。她又听见了天边的闷雷声,雨怎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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