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短篇小说集_毒药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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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药 (第4/6页)

另外一个岛。也不是我,是我听说过的一个人。我是在一个小车站上等车的时候听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说的,我也没地方去找他了,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这就对了,老大夫说。

    我听说的这个人上了一只小船,划了七七四十九天,到了大水以外的地方…

    我们不妨说点别的吧。

    别的?别的什么?行啊。

    你来这岛上两天了,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

    特殊的感觉?你指什么?

    譬如说,发现了什么不一般的事没有?

    什么不一般的事?我没看出来。

    老大夫迟疑一阵。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吧,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何妨跟我说说?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咱们是昨天才认识的,你又弄错了。

    是。我前天夜里才到这岛上来。

    现在这岛上的鱼,奇奇怪怪的种类更多了。

    我在旅馆里见到一种没有眼睛的鱼。

    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是在一般该有眼睛的部位没有眼睛,可是每个鳞片下面都有一只眼睛。这你大概没留神吧?你知道弄出这样的鱼来有多么不容易。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完全可以弄出这样的好鱼来,只是我自己怎么也没弄成。

    弄成这鱼的人可是下了苦功夫,多少年来就没睡过一宿整觉。

    你知道,母鱼甩子的时候要是没人看着,母鱼会把鱼子全吃光。等鱼子变成小鱼后,你还得随时留神着。亿万条小鱼中未必能有一条具备继续培养的价值,你不能放过了,一旦放过,多少年的心血就全白费了。你得一条一条地仔细观察。也许只有在夜里的某一时刻,才会有一条鱼显露出奇异的禀赋。你想,一个人还能有多少时间睡觉呢?

    这样的苦,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那时,哦,我听说过的那个人就是这么白费了多少年辛苦,也许他曾经是放过了几次机会吧。后来他划着小船到了大水以外的地方,再不跟鱼打交道了。可是他什么别的本事都没有,什么别的事都不能干。那个地方的人不在乎谁能不能养出好色来。鱼在那儿就是鱼罢了,可以吃,也可以看。无论什么鱼,只要是活蹦乱跳的就都被认为是好鱼。可那地方对什么事都不能干的人还是看不起。你想,我听说的这个人怎么受得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蛋,甚至连混蛋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他就又拿出那两粒药来…

    你知道上回大赛上,鱼仙的交椅谁坐了?

    谁坐了?

    岛东的一个老头儿。他弄成了一条大鱼,有几尺长,浑身疙里疙瘩的像是穿了盔甲。其实是一堆rou瘤,瘤子有红的,有蓝的,因为里头有丰富的动脉和静脉。这种瘤子割是不能割的。

    那样会弄坏整个循环系统,对吧?

    对了。这鱼本身并不大,那些瘤子占了三分之二还要多。

    我听说的那个人那时又想死了,可拿出那两粒药来看看,心里便又觉轻松了许多,就又对自己说:只当是我已经把这药扔进嘴里了,可不是吗?把这药扔进嘴里还不容易吗?只当我已经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干嘛不再试试干点什么呢?他就又把药收起来。你猜他怎么着?

    嗯。

    他在那儿找了个打扫厕所的差事干。

    那鱼很能吃,吃rou,那些瘤子需要足够的蛋白质和脂肪来养着。

    那差事他一干就是好几年,干得挺平静。大伙都说他干得不坏。这样过了好几年,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老婆。

    那老头儿和他老伴儿长年不断地给那条鱼喂rou。一分钟也不能间断,一断了rou那些瘤子就都瘪下去,再不那么五颜六色的引人注目了。老太太白天喂,老头儿夜里喂。老头儿白天还要出去挣钱,你想,还有什么时间睡觉呢?

    很苦,这我知道。不过要真能弄成这样的好鱼,让我想,那老头儿一定还是挺着迷的。

    着迷得都像中了邪。你知道他们怎么弄那些鱼?岛上所有的人都是怎么弄那些鱼?

    嗯。怎么弄?

    不管什么新鲜玩艺儿都给鱼吃一点。譬如辣椒、醋、花椒水什么的。

    这我倒是没想到过。说不定有点用?

    无非是刺激刺激那些鱼,看能不能出现什么异变。后来又都在鱼缸或鱼池里兑点化学制剂,有些鱼居然还能活着,可再生出的小鱼就什么模样的都有了,三头六臂的、无尾无鳍的、没有眼睛的。这是很费神的事。尤其是硫酸和升汞什么的,比例要掌握得合适,多兑了鱼就全死,少了又变不出好鱼来。

    我听说的那个人,以前是为了鱼,一直没有想过娶亲…

    升汞和硫酸什么的都兑得合适了,就得昼夜监视着那些鱼。一旦发现有变了模样的鱼,赶紧就捞出来放到清水里去,捞晚了又要死,捞早了又要变回到原样去,所以一刻不能大意。你想,这还有时间睡觉吗?

    可不是吗,要想弄出好鱼来可不是玩的。那个人到了大水彼岸,干了几年扫厕所的差事,心想应该结婚了…

    后来又有人给鱼吃点别的玩艺儿,机器油、凡士林、炭黑、铅粉什么的,这办法要安全一点。有个人就这么弄成了一群奇怪的鱼,每条鱼身侧都多长了一根细长的软骨。那人对着它们说点什么,它们就都把那根软骨缓缓地高举起来。那人坐了几年鱼帝的交椅。不过你得不断对它们说点什么,否则它们就会把那本事给忘了。你说这人还能有多少觉可睡?

    心想该结婚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扫厕所的。“是个扫厕所的”和“只不过是个扫厕所的”这可不一样。他在彼岸耽了好几年。才明白哪儿都不是天堂。那时他已经四十岁了。再学什么也怕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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