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短篇小说集_白史铁生短篇小说集的纸帆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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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史铁生短篇小说集的纸帆 (第4/4页)

反复设想,如果十几年前我们都冷静些呢?不,这不是个冷静与不冷静的问题。我至今也看不起那些及时躲进书斋去的“于永泽”我仍然热爱那些满腔热血的勇敢的“卢嘉川”然而命运常常拿人取笑。恶作剧。他们热血沸腾地奔上时代的列车,却不知道列车把他们的青春和理想载向何方。

    唉,只有一趟列车,而且你不知道司机的愿望。

    “听说有另外一种选举办法。”

    “你脑子里尽是新鲜玩意儿。前三个是圈…”

    “参加竞选的人要首先把各自的主张、目标、政策乃至某些具体规划和数字告诉选民。选民可以进行比较,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不会连候选人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

    “异想天开!”老江说。

    昨天晚上爸爸也是这么说的——“异想天开”他真可谓是“吃一堑长一智”了。“我劝你,”爸爸说。“我也劝您!”我说罢扭身走开…

    小姑娘跑来了,拉住大汉的手:“别唱,你别唱!他们逗你呢,他们气你!”

    大汉低下头看着小姑娘,象木头似地站在人群中。

    “啊哈!娟娟,他妈花钱雇你看着他的吧?”

    “可惜娟娟太小了,要不然可以当他老伴儿!”

    “滚蛋!滚蛋!”小姑娘朝那些人吐唾沫,扔石子。“就不许你们欺侮他!”

    “哟嗬!原来是个小爪牙,是他的同党。”

    忽然,大汉喊起来:“我不是闹派!我没有想篡党夺权!我有平反证明…”他失魂落魄地跑出人群。众人都愣住了。

    小姑娘朝大汉跑去…

    …我们手拉着手,望着星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说:“可是连月亮都没有。”“那就千里共星光吧。”我说。我们就要分别了。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可我们等于是还没有互相见过面。”“没办法。”“我想白天来看看你。”“那太危险了。”“你不想看看我?”“你一定很漂亮。”“说不上‘很’。他笑了:“这得由我来判断。”“白天,六点钟,太阳出来的时候我来。”“你假装从前面的小路上走过,我站在楼顶上。”“你举起长矛,我就知道是你。”“你呢?”“我还拿着这条装馒头的口袋。”…

    我又走下楼梯。我推开一个门,屋里异常杂乱。一只老黄猫正在床头酣睡。

    “这是您们的选民证,是党给的光荣权利…”

    两位老人格外亲热地给我让座、沏茶。

    “别忙,我不渴。这权利来之不易,要认真行使。”

    老太太抓住了我的手,老头儿挡在门前,似乎我正在被逮捕。

    “有什么事吗?”我问。

    两位老人互相使眼色“吭吭嗤嗤”的。

    “是这么回事,”老头儿终于说:“能不能给我儿子也弄一个选民证儿?”

    “他多大了?”

    “三十。”

    “对不起,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

    “不,不怨你们。给他个假的就行。”

    见鬼!我看看四周,怀疑是否在人间。

    “因为,因为他有精神病,所以…”

    原来如此。“那个小姑娘是谁?”我问。

    “噢,邻居的孩子。是这么回事,要是没有他的选民证,他又得犯病,我们再怎么跟他说已经纠正、已经平反,他也不会信了。”

    “可是精神病患者没有选举权呀?”

    “可他会以为是因为还没有平反。求求您,他的病才见好。弄个假的骗骗他就行,到时候也让他去投个票,当然,也是假的…”

    我同意了。

    “你看,这张选票简直是胡来。”老江举着一张选票凑过来。

    这有什么稀奇?我不想理他。眼前的问题是,我得赶紧写个深刻的检查,否则事情闹大了也麻烦。

    “这显然是对普选有一种敌视思想。他翻来倒去地琢磨着那张选票。”

    “思想又不犯罪!”我说。

    “可这已经是行动了。”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跟您辩论这个永远辩论不清的问题。

    我得在检查上说清楚,没有那两位老人的责任,是我给他精心绘制了一个假选民证。谁知道怎么会弄假成真了呢?

    “你看嘛,五个候选人他都不同意,这倒还没什么,可他又把另一个人选了五遍。”老江如临大敌般地搓着手,似乎在寻找一样防身的武器。

    不过,我事先跟监票的打了招呼,说明了情况,可他们给忘了,这不能怨我。

    “我说你倒是看看呀!”老江急了。

    我端起茶杯,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

    “看看,作贼心虚,还不敢写真名真姓,光写‘娟娟’、‘娟娟’、‘娟娟’…”

    “什么?”我抢过那张选票…

    我走出灰楼。人群早已经散了。河边上只有那赤膊的大汉和那个小姑娘,他们依然蹲在那里放小船。

    “爸爸说过,船帆上的字代表希望。”小姑娘用手遮住刺眼的夕阳,望着小河的尽头。

    又一支船队下水了,五颜六色,象一道彩虹。我走到河边,蹲下,看见每一面白色的纸帆上都写着两个字:娟娟。

    我终于找到了我们的那片草从。坐下;那几株不知名的小灌木并没有长高多少。…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晨雾罩了灰楼。六点,他举起了长矛,在楼顶上。呵,太远了,我还是看不清。他的皮肤很黑,披了一身金光。我使劲向他挥动口袋。他在笑,白白的牙齿。你看见我了么?我向他跳,挥着手跳。他为什么不笑了?他在喊什么?他那么着急地挥手跺脚干什么?我向河边走。近些,再走近些“趴下!趴下!”为什么他让我趴下?可你看清我了么?我是像你想象的那么漂亮吗?他长得既不像洪常青,也不像卢嘉川。看见我了吗?看清了吗?我把头发向后理一理。仰起脸来让他看。“趴下!快趴下!”为什么?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呀!我们是第一次互相看见,以后又看不见了呀?!他长得有点孩子像儿,可我爱你…子弹飞来了!我清醒了。我趴在一道矮墙下。“他还在着急地冲我挥手,喊着:”快跑!快离开!他们去抓你了!“我失魂落魄地跑。我听见纷乱的枪声,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叫喊,他在喊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天哪!闪亮的长矛掉进了小河,溅起了水花…

    小灌木结满了一串串小果实,青的,还没有熟。我摘了两颗放在嘴里,是酸涩的。

    娟娟在夕阳里跳着、蹦着、笑着,追逐着那支远航的船队。船象一道彩虹。白色的纸帆象一片片洁白的羽毛,但愿它们能长成坚强的翅膀。

    我认真地把小灌木根旁的硬土挖松。我还没有老,还需要认真,真正的认真…

    一九八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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