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_第一章加长的槽子车或腌鱼人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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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加长的槽子车或腌鱼人 (第2/6页)

很随便,又很认真。他请肖天放也随便一点。找把椅子坐下。或者,从冰桶里取点菠萝汁,稀释了来喝。总之,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但肖天放不敢。他依然站得笔直。上身微微前倾。两眼死死盯住指挥长,紧紧贴住裤腿的巴掌心,却在渗出热汗。

    他不敢相信朱指挥长所说的这一切,但又不能不信…他要闹清楚它。

    雨越下越小,终于只剩下一片微细而又匀和的浙沥声,在忽远忽近地移动。大团大团冰凉的湿气,从黑得发黏的老房子背后,漫过宽阔而又低矮的屋顶,铺盖到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涌涌地随着那同样冰凉的晨风,向四下里伸展。那棵老榆树,仍然是那样的壮实、阴暗。荒草长得齐了窗台。草棵里散放着生锈的马拉农具。用树条子编扎起来的栅栏,大段大段地歪倒在水坑里。后山墙拴着两头黑叫驴。四匹自小由他养大的狼狗,冲出,扑到他肩头上,表示亲热。他没想到,它们居然还记得他。一见他,居然还躁动得那样厉害。

    这就是家?

    他挪不开脚去。

    他曾经竭尽全力地想去归置好它。他是那样的有力气。在哈捷拉吉里村,再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有力气了,再没有哪一个后生小子会像他那样尽心尽力地来归置自己的家了。屋顶上做瓦片用的木板,全是他用斧子一下一下砍出来的。做瓦片用的木板,不能使锯子锯。锯的板,起毛,滞水,易沤。假如再使刨子推一遍,又多一道手续,费大了工夫。所以,阿伦古湖边的许多村子里,干这活,直截了当使斧子砍,把锋钢的斧刃磨得极薄亮。天放想到雨从阿柈河源头来,一连七天七夜,乌云简直就像堵在了窗户眼儿上,雷紧着在方筒似的烟囱管里进进出出,房梁震得嘎吱嘎吱直摇晃,弟弟meimei们惟一的去处,就是老老实实待在这小山背后的大屋里。他想到自己砍的木板,能让他们干干松松地躲过那连前山包也要淹去半拉的洪暴,他每回都要多砍出许多来,留做后备。他那院子里的荒草,那猪圈里的臭水,拿硝石、硫磺碾成了粉,去大干沟的陡壁上摘猩红的黄珠子果,捣出浆汁,一起拌和,用它治猪娃身上的癫疮。他清理地窖,修理桌腿。他掂着鸟铳,整夜整夜地守在槽子沟一边的柴草垛底下,打那狗日的黑獾,炼狗日的油,专治烫伤。他鼓起一身的rou疙瘩,做那乌黑枣红的腌鱼木桶…

    那时他十四…十五…十六岁…以至憋到了十七岁,他不得不走了。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讨厌、嫌弃爹的窝囊的。不。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觉出爹窝囊。只是说不清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但又怎么也闹不清、说不准、并且明晰地觉出自己再怎样使劲儿也无法改变这个家的现状时,他不得不走了。

    …天放长得矮,爹的个头要高出天放一个头。同样不使胰子皂角,天放的手和脸总是黑漆抹乌的,爹却总是一副青生生的干净样儿。他不赌。对烟和酒,有也过,没哪,也照样过。没痛头。不馋它们。他喜欢娃娃。常常故意折腾村里的那些“泥猴”和“丫屁”包括自己的三个女娃和三个男娃(他不逗天放。从来不)。他喜欢听他们叽叽哇哇乱叫。乱扭。他从来不打娃娃。弟弟meimei经常挨的不是爹的棍子,而是天放的巴掌。在这个家,一个老绷着个脸,跟税警似的,总给弟弟meimei做规矩的,也不是爹,还是天放。爹有一个好饭量。也有一身好力气。他腌得一手好鱼。这一招,在阿伦古湖畔,绝对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虽说都是成鱼于,他在这个一把盐倒腾出的“咸”字里,却能给你玩出十几二十种各式各样的味儿。还有一手,也挺绝。他腌的鱼,不爱坏,经得住存放。存多久,鱼rou不爱干巴,不硬绷,老那么油脂麻花,透着个润劲儿,香红香红。他爱替人办事。他替人办事,意在给自己解闷儿。但他那“闷儿”解得可真叫地道。譬如你托他做个板箱,存点面、存点豆什么的。转过身,他连锁鼻儿都全给安齐了。里头拦上隔扇,不叫豆和面,红豆和黑豆混了。等上罢腻子,再拿砂皮砂光净,叫儿子们抬到你家门口。剩下油漆活儿,就是你自个儿的事了。他没那么些钱,油箱子,特别费漆,一个大概齐能让人看得过去的箱子,都得油好几道。漆的价钱贵,也不好买。即便在索伯县城,一年里头也来不了几回货。

    比起别的一切的一切来,爹更喜欢女人。他只爱跟村里那些三十出点头二十大几的老丫头小寡妇们瞎缠乎。他从来不在外头跟她们胡来。他把她们叫到家来。他有一张木床。大厚板。大高腿。宽得像个戏台。他在床底下铺上草褥、毡毯、床单,预备好用水的铜盆、梳头的镜匣和那条使了几十年的英国毛毯。他喜欢把那些女人塞到这大木床底下去做他的好事。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在床上于,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自己家里这么干。娘管不住他。她老了,病病歪歪,睁着失神的眼睛,活像一把在房顶上撂了百八十年的干瘪铁皮水壶。爹却总是不显老。爹说他在这些女人堆里搅和,是为了给天放相亲。但谁都清楚,这些个女人都比天放大许多。她们只喜欢跟天放的爹搅和。

    爹不管家。他总是在凑合、将就。荒草长得齐窗沿。土豆烂在地窖里。马拉农具在院子里生锈。护窗板上的旱獭皮掉毛、起团儿、滴油、发霉、变臭…他全懒得收拾。他随便把天放好不容易从老满堡城赚回来的羊皮筒子送给那些跟他相好的烂女人。他啥都不在意。有那阵子,连自己屋的窗户都几个月不开一下。窗框上长草。黑盖头,黄盖头,小娘儿们起妆红盖头。他就爱这样。地里的活儿,只待一种罢苞谷,不等显行,他就甩手不管了,就带上狗皮褥子和油苫布,带上一小袋花椒盐,带上铁排叉,夹起一件老山羊皮袄,就去阿伦古湖和阿拌河交会处抓鱼。一去,多少天,把家整个儿地都撂给了一天比一天干瘪的娘和一天比一天沉默的天放。

    最让天放伤心的是,起小,爹就没多余的话跟他说。从来不跟他逗个乐。他觉得在他眼里,他只是一把好使的铁锹,一头会说话的大叫驴,一堆老也燃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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