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朱苏进_接近于无限透明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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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于无限透明 (第10/17页)

   我看一眼他的乌发,细密而柔软,天然弯曲着,十分好看。额头白净而饱满,鼻梁高耸,眼睛幽幽生光。啊,他本是个英俊的男子,病魔把他折磨得太疲惫了,以至于看上去有点儿怪怪的味道。他的手触到我的脸,像一块冰凌滑过。他的手纤细而寒冷。

    李觉告诉我,那三道题,是大学校园里流传的智力测验题,几乎没有一个大学生能迅速把它们全部正确地解答出来。他们或者解出一道,或者解出两道,就不行了。当然,只除了一人,就是他自己,他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只用了十九分钟就全部解答,他对这一类事物有着天生的敏感,一碰就着迷。而且,只要有几个月碰不到此类事物,他就好像没命似的难受,当我在病房苦思其想的时候,他非常担心我坚持不住了,偷偷去问旁人,那我就犯了不可宽恕的错误:无毅力,不自信,投机取巧。其实,只要我能解出一道,他就很满意了。在我用心过度发烧时,他非常感动,已经暗暗决定:只要我能坚持到最后而不去问旁人,那么,不管我是否解得出来,他都会收下我教导我。他说他不知怎么搞的,就是讨厌他们,不愿意他们介入我们之间(他说此话时,两眼跟刀刃似的朝外头闪了一下)。我把前两道题完全解对了,后一道题更简单,答案是:老母猪不识数。正因为它太简单了,人们才想不到它。它的目的是检验人能否从思维惯性中跳出来——尤其是前两道题已经形成了颇有魁力的思维惯性,正是那种思路使我获得了成功,也正是那种思路使我在第三题上失败。这种思维变调对于一个孩子来讲太过分了,接近于折磨。但我终究没有问任何人,并且独自解出两道。他为我感到骄傲,他说我有超出常人的异禀,只要稍加点化,前程难以限量。

    我还从来没听人用这么深奥的语言夸奖我。当时,我根本听不甚懂这种夸奖,又因为听不甚僵,才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了不起得要命。我对自己的本事十分吃惊,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九

    就在这天,李觉就着地面上的一片三角形阳光,跟我描述(而不是讲述)了三角函数的基本定理。他将“正弦余弦、正切余切、正割余割”等等要素,描述得像情人那样多情善变,那种奇妙关系让我都听呆掉了。在我一生当中,后来所学到的知识,再没有使我达到那天那种快活程度。后来在各种各样的学堂,人们所教我的知识只使我兴奋、使我智慧,但那一天,我深深地被地上那片三角形阳光陶醉。我感到太阳是宇宙中的一棵大树,地面上躺着一片专为我掉下的温暖的叶子,我把它捐起来看呀看不休,嗅出了自然生命的气味,感受着它的弯曲与律动。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学习什么——因为根本没有学习的艰苦性,倒像是和亲爱的兰兰搂在一起,幸福地嬉戏着。呵,少年时沾染到一点知识就跟沾染到阳光那样幸福,为什么成年后拥有更多知识了,却没有少年时那种陶醉呢?正是这种缺憾,使我长时间感慨:也许我真正的生命在结束少年时也随之结束了,后来只是在世俗轨道上进行一种惯性滑行。我渴望能够重返少年天真。

    阳光在地面上移动,像一片小小的海洋。有好几次,李觉自己也呆任,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摸那片阳光。他的手刚伸入阳光,阳光就照在他手上。于是,他又用另一只手去抚摸先前那只手。结果,总是阳光在抚摸他,而他永远抚摸不到阳光…我瞧着他样儿觉得很好玩,并没有察觉其中有什么异样。也就是在这一天,他跟我讲了太阳系,讲了阳光从太阳照到地球的距离,讲了我们都是宇宙的灰尘变的,将来还会再变成灰尘。他还用极其宽容的口吻谈到隔壁那些大人们“他们都是挂在某个正数后头的一连串的零,他们必须挂在某个正数后面才有价值。而他们的真正价值,却只有前面的‘正数’知道,他们自己并不知道。特别有趣的是,他们大都还不想知道,一旦知道会吓坏了他们。哈哈哈…”李觉已全然不在乎我是否听得懂,他自己在叙说中获得巨大愉快,他就是为了那种愉快才叙说的。而我,却感到巨大惊奇:原来,我身边的一切都跟神话那样无边无沿。

    从那一天开始,我渐渐明白:任何一样东西,任何一件事物,任何一句最平俗的话儿…其中都潜藏着神话性质。

    每天上午九点半,在医生查房之后,我都到李觉那儿去听他讲课。这时候他总还在吃中药,床头柜上搁着一只冒热气的药罐,黑乎乎的药汁散发苦香。李觉特别伯苦,每次服药前都需要鼓足勇气。他先剥出一颗糖放在边上,再端起药箱,闭上眼睛,猛地将药倒进喉咙,赶紧把搪塞进口里,才敢睁开眼。所以,我每次去他那儿时,都看见他口角上挂着一缕棕色药汁,每次他都忘了将它揩掉,药汁干涸后闪耀金属片的光芒。我为此常感到,他那些话儿是从一块金属中分裂出来的。

    我们的窗外就是横贯全楼的长凉台,我们说话的声音能透过窗子传到凉台上去。李觉高谈阔论时,凉台上常有人踱来跋去,作出一副没有听的样子在听。李觉全然不在乎他们,用后背朝着他们,继续高谈阔论。下课后,我回到屋里,大人们纷纷问我李觉讲什么,我就把听到的东西跟他们复述一遍。他们听了,或者呆滞,或者惊愕,或者轻蔑,或者连连摇头…都说六号房的那家伙犯神经病。我就和他们争辩,笨

    拙地抵抗他们,卫护自己和李觉。最后大人们总是大度地笑笑,不屑于和我争辩了。

    我从他们的笑容中嗅到一股恨意,他们似乎在暗暗地恨着李觉,并且竟是以一种瞧不起他的姿态来掩饰着内心的恨。而我,却从中受益无限。一方面,我在接受李觉的教育;另一方面,我又在承受别人对李觉的打击。这两种相反的力量竟然没有将我压垮,反而使我激励出一颗强大的心灵。呵,这才是我毕生最大的侥幸。

    副教授对此一直处之泰然,从来也不问我什么。当我在病房里转述李觉的话时,他总把那份《光明日报》翻得哗哗响,就象要从报纸上抖掉灰尘。整个病区只有那一份报,不知怎的,他有看报的优先权,得等他看完了,病房里其他人才能看。等我们这个病房的人看完了,才轮到其他病房的人看。而且,他不许别人看报时读出声音来,只许默默地看。他说呀,好文章一读就糟蹋掉了,必须细细地看。一旦读出声来,即使自己的声音也会吵得自己不得安宁,更别提别人的声音了。中干他这个习惯是那样的深奥,仅仅为此,病友们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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