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集_撩天儿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

   撩天儿 (第1/2页)

    撩天儿

    《世说新语·品藻》篇有这么一段儿:王黄门兄弟三人俱诣谢公。子猷,子重多说俗事,子敬寒温而已。既出,坐客问谢公,向三肾熟愈?谢公曰,小者最胜。客曰,何以知之?谢公曰,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推此知之。王子敬只谈谈天气,谢安引《易系辞传》的句子称赞他话少的好。《世说》的作者记他的两位哥哥多说俗事,那么,寒温就是雅事了。寡言向来认为美德,原无雅俗可说;谢安所赞美的似乎是寒温而已,刘义庆所着眼的却似乎是寒温而已,他们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寡言虽是美德,可是健谈,谈笑风生,自来也不失为称赞人的语句。这些可以说是美才,和美德是两回事,却并不互相矛盾,只是从另一角度看人罢了。只有花言巧语才真是要不得的。古人教人寡言,原来似乎是给执政者和外交官说的。这些人的言语关系往往很大,自然是谨慎的好,少说的好。后来渐渐成为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却也有它的缘故。说话不免陈述自己,评论别人。这些都容易落把柄在听话人的手里。旧小说里常见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就是教人少陈述自己。《女儿经》里的张家长,李家短,他家是非你莫管,就是教人少评论别人。这些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说话并不一定陈述自己,评论别人,像谈论天气之类。就是陈述自己,评论别人,也不一定就全抛一片心,或道张家长,李家短。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这儿就用得着那些美才了。但是花言巧语却不在这儿所谓巧妙的里头,那种人往往是别有用心的。所谓健谈,谈笑风生,却只是无所用心的闲谈,谈天,撩天儿而已。撩天儿最能表现闲谈的局面。一面是天儿,是闲谈少不了的题目,一面是撩,闲谈只是东牵西引那么回事。这撩字抓住了它的神儿。日常生活里,商量,和解,乃至演说,辩论等等,虽不是别有用心的说话,却还是有所用心的说话。只有闲谈,以消遣为主,才可以算是无所为的,无所用心的说话。人们是不甘静默的,爱说话是天性,不爱说话的究竟是很少的。人们一辈子说的话,总计起来,大约还是闲话多,费话多;正经话太用心了,究竟也是很少的。人们不论怎么忙,总得有休息;闲谈就是一种愉快的休息。这其实是不可少的。访问,宴会,旅行等等社交的活动,主要的作用其实还是闲谈。西方人很能认识闲谈的用处。十八世纪的人说,说话是互相传达情愫,彼此受用,彼此启发的①。十九世纪的人说,谈话的本来目的不是增进知识,是消遣②二十世纪的人说,人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谈话并不比苍蝇的哼哼更有意义些;可是他愿意哼哼,愿意证明他是个活人,不是个蜡人。谈话的目的,多半不是传达观念,而是要哼哼。自然,哼哼也有高下;有的像蚊子那样不停的响,真教人生气。可是在晚餐会上,人宁愿作蚊子,不愿作哑子。幸而大多数的哼哼是悦耳的,有些并且是快心的。③看!十八世纪还说启发,十九世纪只说消遣,二十世纪更只说哼哼,一代比一代干脆,也一代比一代透彻了。闲谈从天气开始,古今中外,似乎一例。这正因为天气是个同情的话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又无需乎陈述自己或评论别人。刘义庆以为是雅事,便是因为谈天气是无所为的,无所用心的。但是后来这件雅事却渐渐成为雅俗共赏了;闲谈又叫谈天,又叫撩天儿,一面见出天气在闲谈里的重要地位,一面也见出天气这个话题已经普遍化到怎样程度。因为太普遍化了,便有人嫌它古老,陈腐;他们简直觉得天气是个俗不可耐的题目。于是天气有时成为笑料,有时跑到讽刺的笔下去。①GentlememFsMagazine,173,P.198,据WilliamMathews,PoliteSpeechintheEighteenthCentury引,见English.Vol.1,No.6,1937。②J.P.Mahaffy,ThePrinciplcsoftheArtConversation再版自序(1888)。③RobertLynt,Silence(散文)有一回,一对未婚的中国夫妇到伦敦结婚登记局里,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天上云沉沉的,那位管事的老头儿却还笑着招呼说,早晨好!天儿不错,不是吗?朋友们传述这个故事,都当作笑话。鲁迅先生的《立论》也曾用今天天气哈哈哈讽刺世故人的口吻。那位老头儿和那种世故人来的原是客套话,因为太熟套了,有时就不免离了谱。但是从此可见谈天气并不一定认真的谈天气,往往只是招呼,只是应酬,至多也只是引子。笑话也罢,讽刺也罢,哼哼总得哼哼的,所以我们都不断的谈着天气。天气虽然是个老题目,可是风云不测,变化多端,未必就是个腐题目;照实际情形看,它还是个好题目。去年二月美大使詹森过昆明到重庆去。昆明的记者问他,此次经滇越路,比上次来昆,有何特殊观感?他答得很妙:上次天气炎热,此次气候温和,天朗无云,旅行甚为平安舒适。①这是外交辞令,是避免陈述自己和评论别人的明显的例子。天气有这样的作用,似乎也就无可厚非了。①《中央日报》昆明版,1940年2月22日。谈话的开始难,特别是生人相见的时候。从前通行请教尊姓,台甫,贵处,甚至贵庚等等,一半是认真--知道了人家的姓字,当时才好称呼谈话,虽然随后大概是忘掉的多--,另一半也只是哼哼罢了。自从有了介绍的方式,这一套就用不着了。这一套里似乎只有贵处一问还可以就答案发挥下安;别的都只能一答而止,再谈下去,就非换题目不可,那大概还得转到天气上去,要不然,也得转到别的一些琐屑的节目上去,如几时到的?路上辛苦吧?是第一次到这儿罢?之类。用介绍的方式,谈话的开始更只能是这些节目。若是相识的人,还可以说近来好吧?忙得怎么样?等等。这些琐屑的节目像天气一样是哼哼词儿,可只是特殊的调儿,同时只能说给一个人听,不像天气是普通的调儿,同时可以说给许多人听。所以天气还是打不倒的谈话的引子--从这个引子可以或断或连的牵搭到四方八面去。但是在变动不居的非常时代,大家关心或感兴趣的题目多,谈话就容易开始,不一定从天气下手。天气跑到讽刺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