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集_阿河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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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河 (第2/2页)

,--虽只几分钟--我真太对不起这样一个人儿了。午饭后,韦君照例地睡午觉去了,只有我,韦小姐和其他三位小姐在书房里。我有意无意地谈起阿河的事。我说:你们怎知道她的志气好呢?那天我们教给她打绒绳鞋;一位蔡小姐便答道,看她很聪明,就问她为甚么不念书?她被我们一问,就伤心起来了。。是的,韦小姐笑着抢了说,后来还哭了呢;还有一位傻子陪她淌眼泪呢。那边黄小姐可急了,走过来推了她一下。蔡小姐忙拦住道,人家说正经话,你们尽闹着玩儿!让我说完了呀--我代你说啵,韦小姐仍抢着说,--她说她只有一个爹,没有娘。嫁了一个男人,倒有三十多岁,土头土脑的,脸上满是疱!他是李妈的邻舍,我还看见过呢。。好了,底下我说吧。蔡小姐接着道,她男人又不要好,尽爱赌钱;她一气,就住到娘家来,有一年多不回去了。她今年几岁?我问。十七不知十八?前年出嫁的,几个月就回家了,蔡小姐说。不,十八,我知道,韦小姐改正道。哦。你们可曾劝她离婚?怎么不劝;韦小姐应道,她说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要和她的爹去说呢。你们教她的好事,该当何罪!我笑了。她们也都笑了。十九的早上,我正在屋里看书,听见外面有嚷嚷的声音;这是从来没有的。我立刻走出来看;只见门外有两个乡下人要走进来,却给阿齐拦住。他们只是央告,阿齐只是不肯。这时韦君已走出院中,向他们道,你们回去吧。人在我这里,不要紧的。快回去,不要瞎吵!两个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俄延了一会,只好走了。我问韦君什么事?他说,阿河啰!还不是瞎吵一回子。我想他于男女的事向来是懒得说的,还是回头问他小姐的好;我们便谈到别的事情上去。吃了饭,我赶紧问韦小姐,她说,她是告诉娘的,你问娘去。我想这件事有些尴尬,便到西间里问韦太太;她正看着李妈收拾碗碟呢。她见我问,便笑着说,你要问这些事做什么?她昨天回去,原是借了阿桂的衣裳穿了去的,打扮得娇滴滴的,也难怪,被她男人看见了,便约了些不相干的人,将她抢回去过了一夜。今天早上,她骗她男人,说要到此地来拿行李。她男人就会信她,派了两个人跟着。那知她到了这里,便叫阿齐拦着那跟来的人;她自己便跪在我面前哭诉,说死也不愿回她男人家去。你说我有什么法子。只好让那跟来的人先回去再说。好在没有几天,她们要上学了,我将来交给她的爹吧。唉,现在的人,心眼儿真是越过越大了;一个乡下女人,也会闹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了!可不是,李妈在旁插嘴道,太太你不知道;我家三叔前儿来,我还听他说呢。我本不该说的,阿弥陀佛!太太,你想她不愿意回婆家,老愿意住在娘家,是什么道理?家里只有一个单身的老子;你想那该死的老畜生!他舍不得放她回去呀!低些,真的么?韦太太惊诧地问。他们说得千真万确的。我早就想告诉太太了,总有些疑心;今天看她的样子,真有几分对呢。太太,你想现在还成什么世界!这该不至于吧。我淡淡地插了一句。少爷,你那里知道!韦太太叹了一口气,--好在没有几天了,让她快些走吧;别将我们的运气带坏了。她的事,我们以后也别谈吧。开学的通告来了,我定在二十八走。二十六的晚上,阿河忽然不到厨房里挈水了。韦小姐跑来低低地告诉我,娘叫阿齐将阿河送回去了;我在楼上,都不知道呢。我应了一声,一句话也没有说。正如每日有三顿饱饭吃的人,忽然绝了粮;却又不能告诉一个人!而且我觉得她的前面是黑洞洞的,此去不定有什么好歹!那一夜我是没有好好地睡,只翻来覆去地做梦,醒来却又一例茫然。这样昏昏沉沉地到了二十八早上,懒懒地向韦君夫妇和韦小姐告别而行,韦君夫妇坚约春假再来住,我只得含糊答应着。出门时,我很想回望厨房几眼;但许多人都站在门口送我,我怎好回头呢?到校一打听,老友陆已来了。我不及料理行李,便找着他,将阿河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他本是个好事的人;听我说时,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时而擦掌。听到她只十八岁时,他突然将舌头一伸,跳起来道,可惜我早有了我那太太!要不然,我准得想法子娶她!你娶她就好了;现在不知鹿死谁手呢?我俩默默相对了一会,陆忽然拍着桌子道,有了,老汪不是去年失了恋么?他现在还没有主儿,何不给他俩撮合一下。我正要答说,他已出去了。过了一会子,他和汪来了,进门就嚷着说,我和他说,他不信;要问你呢!事是有的,人呢,也真不错。只是人家的事,我们凭什么去管!我说。想法子呀!陆嚷着。什么法子?你说!好,你们尽和我开玩笑,我才不理会你们呢!汪笑了。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谈到阿河,但谁也不曾认真去想法子。一转眼已到了春假。我再到韦君别墅的时候,水是绿绿的,桃腮柳眼,着意引人。我却只惦着阿河,不知她怎么样了。那时韦小姐已回来两天。我背地里问她,她说,奇得很!阿齐告诉我,说她二月间来求娘来了。她说她男人已死了心,不想她回去;只不肯白白地放掉她。他教她的爹拿出八十块钱来,人就是她的爹的了;他自己也好另娶一房人。可是阿河说她的爹那有这些钱?她求娘可怜可怜她!娘的脾气你知道。她是个古板的人;她数说了阿河一顿,一个钱也不给!我现在和阿齐说,让他上镇去时,带个信儿给她,我可以给她五块钱。我想你也可以帮她些,我教阿齐一块儿告诉她吧。只可惜她未必肯再上我们这儿来啰!我拿十块钱吧,你告诉阿齐就是。我看阿齐空闲了,便又去问阿河的事。他说,她的爹正给她东找西找地找主儿呢。只怕难吧,八十块大洋呢!我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不愿再问下去。过了两天,阿齐从镇上回来,说,今天见着阿河了。娘的,齐整起来了。穿起了裙子,做老板娘娘了!据说是自己拣中的;这种年头!我立刻觉得,这一来全完了!只怔怔地看着阿齐,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阿河的影子。咳,我说什么好呢?愿命运之神长远庇护着她吧!第二天我便托故离开了那别墅;我不愿再见那湖光山色,更不愿再见那间小小的厨房!1926年1月11日作(原载1926年11月22日《文学周报》第20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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