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散文、随笔集_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第13/13页)

高的问题,等等,他都给予关注。他去图书馆查阅书籍、资料;去请教过专家;也给有关方面写过信,申述了自己的意见。国外的呢,主要是世界和平问题。他曾在自家墙上挂过一张民用世界地图,并做了一块布帘挡在上面。有时候他拉开布帘,在地图上画些箭头、虚线和实线;也插一些小旗子,红的、白的、黑的;然后在屋子里低头踱步,默默地思考。他确实有过一些颇具先见之明的预言,譬如:他早在六十年代末就说过,欧洲是世界战略的重点,亚洲的问题出在印度和西亚。不过也有过错误的判断:第三次世界大战迫在眉睫。

    d。詹牧师喜欢体验一种崇高感,或者叫作价值感。只要能稍稍与国内外大事有所关联,他便要陶醉,甚至闹到自己也把握不住自己的地步。亏得有詹夫人时常阻拦他,向他晓以利害,这才避免了不少祸事。“否则,”詹牧师的老朋友说“真难说他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假如‘四人帮’重用他,他说不定会因为被重用而忘乎所以的。反过来,倘使有一位厂长或局长什么的,看重他,他肯定也会废寝忘食地为‘四化’出力。他早就提出过要重视智力开发的主张,可惜那时没人理他。他就是盼望被人重视。我看,他之所以想起给江青写信,准是有什么人在他耳边吹风,吹得多了、神了,他就信以为真,觉得似乎那样就能有机会实现他的某项设想。至于这首《满江红》么?我敢担保的只是,小舟对周总理是衷心热爱的。总理逝世当天,我们俩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呆了一天,什么也吃不下,什么也说不出,小舟一个劲叹气,搓脚,把黄土地上搓了两道深沟。他有胆子写那么一首诗词,也肯定是受了别人的鼓动,十有八九是受了他儿子的鼓动,否则他绝不敢写什么‘何日斩群妖’之类的。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首词是他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写的。他儿子就常说他不是史学硕士,而是史学‘修士’,意思就是说他总是根据现在的情况修改、打扮自己的历史。不然,他敢把这么一首诗词保留下来,是不大好想象的。”

    e。詹牧师甚至喜欢模仿伟人的动作。(不错,这一点笔者也可以证明,他每次和我见面,哪怕是只相隔半天儿,也要和我握手,伸手的姿势就像列宁。)

    但从以上五点,能说明什么呢?能说明詹牧师不是风派吗?能说明詹牧师就是风派吗?我实在也吃不准。但报告文学是应该报告得准确、真实、全面的,所以我把这些情况也都零零碎碎地写了下来。如果能在篇头印上八个字“内部参考,请勿外传”我以为是慎重的。

    续集关于詹牧师多次伪造表扬稿以骗取稿费,并在被揭露后缄口不谈此事一节,我一直考虑是否删去。倒不是怕诲yin诲盗,误人子弟,实在是那样写来太有些不明不白。正当我举棋不定之际,昨天,詹牧师的街坊们又向我提供了一些新情况。

    甲、詹牧师的老街坊宋科长的书面意见:我认为,詹小舟同志绝不是那种为了名利就去昧着良心胡编滥造的人。为了名吗?可是发表那么几篇表扬稿能出什么名呢?为了钱吗?更不可信。詹小舟同志多年来一直义务为大家打扫厕所,街坊们曾经商量着要给他些报酬(每月九块),他都不要。他说:“我不是为了钱,我也不是打扫厕所的。”大家不敢再提。我们有时候也想帮助打扫打扫,但每天早晨,无论你起得多早,厕所还是已经被詹小舟同志打扫过了。后来发现詹小舟同志是在夜里打扫厕所的;他每夜都要看书学习到一、两点钟,然后就去打扫厕所。我们都睡得早,不能等到所有的人把一天的厕所都上完(原文如此——作者注),再去睡呀…

    乙、詹牧师的邻居徐老太太的口头证明:可不是怎么的?詹大哥净给大伙办好事,正经八百一个老雷锋。甭瞧我还比他小两岁。可腿脚儿不济。取趟奶来回就得他妈一个多钟头,詹大哥见天清早儿帮我取奶,黑了还管倒脏土。我心里不落忍的,人家也那么大岁数了不是?我就说您甭介了。可詹大哥说,街里街坊的一块住着,谁混谁呀?人家可不是象我这么说,人家开口就是文明词儿,说是“五洲四海翻腾,到了儿都得往一块儿走。”(估计詹牧师的原话可能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作者注)唉,那可是个善净人儿。说他骗钱花?说这话的人可是他妈瞎了狗眼啦!

    丙、詹牧师隔壁的孙老师的书面证明:詹老先生常说:这些年社会风气的变坏,全是因为“四人帮”把人们的道德标准搞乱了。善而不赏,恶而不罚,必定铸患无穷。而罚恶的好办法,莫过于赏善。善既立,恶不逞。

    所以,我认为,詹老先生之所以总写表扬稿,意在赏善。用现行的语言说就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前年,詹老先生去眼镜店配眼镜,营业员不耐烦地把眼镜扔给他,把一个镜片摔碎了,营业员反而怨詹老先生没接住,一定要詹牧师赔。后来詹老先生对我说:“你跟他吵有什么好处?你说三道四地教育他,反倒会激起他的反抗心理,使他更加不热爱本职工作。”所以詹老先生就原价把那副眼镜买了下来,并写了一篇表扬稿,表扬了一个假设的、态度非常好的营业员…

    丁、职工学校的看门人老郭头的口头证明:您问詹老。头儿?那老头儿可是心眼儿好!那人心眼儿忒好!那老两口子心眼儿都好!没比!说件具体的?我说的这些全是具体的。说件真事!…我刚来这的时候,是夏间天儿,大晌午的老阳儿挺毒,詹老头儿一盆一盆地往球场上泼水,我不懂规矩,还直嗔着人家。敢情他是为了学生们下了课好打球。我还给人家埋怨了一顿。好人呐——!詹太太人更好,包了饺子就喊我去,说我一人儿问得慌。其实我倒惯了,也不觉着问。这会儿那老两口儿全死了,我时常倒真觉着憋闷了。好人呐——!上了天堂啦—一!

    还有一些证词,因篇幅所限,略去。

    补遗詹牧师死后,我和他儿子给他换衣服时发现,在他贴身穿的衬衣兜里有一个小塑料包儿。打开一层塑料包儿,又是一层塑料包儿,一共三、四层;里面包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全家福”——年轻的詹牧师抱着小女儿,年轻的詹夫人搂着儿子。另一张是詹牧师当年获硕士学位时的留影,戴着硕士帽,风度翩翩。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东西——一怎么说呢?请诸君原谅并保密——一个镀金的小十字架。

    还有一件事。詹牧师的儿子给詹牧师写了一篇非常奇怪的悼词,其中有这么一段话:…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问爸爸:“树叶是什么颜色的?”爸爸回答:“绿的。”我又问:“那绿色是什么样呢?”爸爸回答:“就是树叶那样的。”我说:“如果这就是绿色,那绿色又是什么样的呢?”爸爸想了半天,笑了,拍拍我的肩膀。那时候多快乐呀…

    一九八四年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