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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夜 (第4/4页)

,我替他筹了一笔钱,数目相当可观,我还了好几年都还不清。所以我那时想,要是我得到那笔奖金,在国外省用一点,就可以偿清我的债务了。没想到——”余教授耸一耸肩膀,干笑了两声。吴柱国举起手来,想说什么,可是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又默然了。过了片刻,他才强笑道:

    “雅馨——她真是一个叫人怀念的女人。”

    窗外的雨声,飒飒娑娑,愈来愈大了,寒气不住的从门隙窗缝里钻了进来,一阵大门开阖的声音,一个青年男人从玄关走了上来。青年的身材颀长,披着一件深蓝的塑胶雨衣,一头墨浓的头发洒满了雨珠,他手中捧着一大叠书本,含笑点头,便要往房中走去。

    “俊彦,你来见见吴伯伯。”余教授叫住那个青年,吴柱国朝那个眉目异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声音来。

    “钦磊,你们两父子怎么——”吴柱国朝着俊彦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彦,要是我来你家,先看到你,一定还以为你父亲返老还童了呢!钦磊,你在北大的时候,就是俊彦这个样子!”说着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吴伯伯在加大教书,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书吗?可以向吴伯伯请教请教。”余教授对他儿子说道。

    “吴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请奖学金吗?”俊彦很感兴趣的问道。

    “这个——”吴柱国迟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过加大理工科的奖学金比文法科多多了。”

    “我听说加大物理系做一个实验,常常要花上几十万美金呢!”俊彦年轻的脸上,现出一副惊羡的神情。

    “美国实在是个富强的国家。”吴柱国叹道,俊彦立了一会儿,便告退了。余教授望着他儿子的背影,悄声说道:

    “现在男孩子,都想到国外去学理工。”

    “这也是大势所趋。”吴柱国应道。

    “从前我们不是拼命提倡‘赛先生’吗?现在‘赛先生’差点把我们的饭碗都抢跑了。”余教授说着跟吴柱国两人都苦笑了起来,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吴柱国斟茶,吴柱国忙止住他,也站了起来说道:

    “明天一早我还要到政治大学去演讲,我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着,他沉吟了一下“后天我便要飞西德,去参加一个汉学会议,你不要来送我了,我这就算告辞了吧。”

    余教授把吴柱国的大衣取来递给他,有点歉然的说道:

    “真是的,你回来一趟,连便饭也没接你来吃。我现在这位太太——”余教授尴尬的笑了一下。

    “嫂夫人哪里去了?我还忘了问你。”吴柱国马上接口道。

    “她在隔壁,”余教授有点忸怩起来“在打麻将。”

    “哦,那么你便替我问候一声吧。”吴柱国说着,便走向了大门去。余教授仍旧套上他的木履,撑起他那把破油纸伞,跟了出去。

    “不要出来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吴柱国止住余教授。

    “你没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将他那把破纸伞遮住了吴柱国的头顶,一只手揽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点无边无尽的飘洒着。余教授和吴柱国两人依在一起,踏着巷子里的积水,一步一步,迟缓、蹒跚、蹭蹬着。快到巷口的时候,吴柱国幽幽的说道:

    “钦磊,再过一阵子,也许我也要回台湾来了。”

    “你要回来?”

    “还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是吗?”

    “我现在一个人在那边,颖芬不在了,饮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没有儿女。”

    “哦——”

    “我看南港那一带还很幽静,中央研究院又在那里。”

    “南港住家是不错的。”

    雨点从纸伞的破洞漏了下来,打在余教授和吴柱国的脸上,两个人都冷得缩起了脖子。一辆计程车驶过巷口,余教授马上举手截下。计程车司机打开了门,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吴柱国握手道别,他执住吴柱国的手,突然声音微微颤抖的说道:

    “柱国,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开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荐一下,美国有什么大学要请人教书,我还是想出去教一两年。”

    “可是——恐怕他们不会请中国人教英国文学哩。”

    “当然,当然,”余教授咳了一下,干笑道“我不会到美国去教拜仑了——我是说有学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么的。”

    “哦——”吴柱国迟疑了,说道“好的,我替你去试试吧。”

    吴柱国坐进车内,又伸出手来跟余教授紧紧握了一下,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长袍下摆都已经潮湿了,冷冰冰的贴在他的腿胫上,他右腿的关节,开始剧痛起来。他拐到厨房里,把暖在炉灶上那帖于善堂的膏药,取下来,热烘烘的便贴到了膝盖上去,他回到客厅中,发觉靠近书桌那扇窗户,让风吹开了,来回开阖,发出砰砰的响声,他赶忙蹭过去,将那扇窗拴上。他从窗缝中,看到他儿子房中的灯光仍然亮着,俊彦坐在窗前,低着头在看书,他那年轻英爽的侧影,映在窗框里。余教授微微吃了一惊,他好像骤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一般,他已经逐渐忘怀了他年轻时的模样了。他记得就是在俊彦那个年纪,二十岁,他那时认识雅馨的。那次他们在北海公园,雅馨刚剪掉辫子,一头秀发让风吹得飞了起来,她穿着一条深蓝的学生裙站在北海边,裙子飘飘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烧一般,把她的脸也染红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诗。就是献给雅馨的:

    当你倚在碧波上

    满天的红霞

    便化作了朵朵莲花

    托着你

    随风飘去

    馨馨

    你是凌波仙子

    余教授摇了一摇他那十分光秃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他发觉书桌上早飘进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书本都打湿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书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随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侠隐记》,又坐到沙发上去,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翻了两页,眼睛便合上了,头垂下去,开始一点一点的,打起盹来,朦胧中,他听到隔壁隐约传来一阵阵洗牌的声音及女人的笑语。

    台北的冬夜愈来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却仍旧绵绵不绝的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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