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1_1928老实人-老实人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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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8老实人-老实人 (第8/8页)

我早就料到,这人必是一心一意要跟着下来的。我估量他纵是有意同我们打麻烦,也不敢有什么凶狠举动。”

    另一个,就更说的声音促,说“我只怕是个疯子,遇到疯子人真少办法。”

    “神经病总是有,不然为什么说我们同他谈话就会认他为朋友?如今的男子也怪不得,我们学校什么鬼男生作不出?我早看熟了。”

    “…我记不起是谁还写过一篇小说谈到这事,莫非这就是那说为女人瞧不起的——”来的人,原不想到亭子上先有人在,正想绕着上亭子来望故宫,一面说,一面走,转了一个弯,陡然见着自宽君颜色灰败倚立在六尺内外墙下,吓得一倒退。说话的是那小一点女人,见了自宽君就怔愕红脸,忙另向那大的同伴说“这里有人,不必上去,”回身就向西边山路过去。

    心中为一股酸楚逼迫,失了自己的清明意志,自宽君忽然发痫似的向女人所走的山路追去。

    八

    怎么样就入狱,这要知道么?

    追上了女人,正如以前一次一样的蹩扭着时,头一次那警官也追到自宽君了。他赶上了他时就站在他同那女人中间空处,心里总以为正是在尽一种庄严的职务,样子愤愤的说:“你这人真不是朋友!又在这儿胡闹啦,咱们俩到那边谈谈去。”

    说不去,那变脸过来,用着那铁打的手来擒着膀子,是在愤怒下的警官办得到的事。

    无用的自宽君可茫然了。低了头,在说不出口的悲愤中设计。

    听到警官说:“请两个先生不要再在这儿呆,恐怕还有其他的疯子。”自宽君就抬头去望这两个女人。

    在女人也正望着这边的人,女人眼中露着一种又是惋惜又是惊诧又是快活的神气。两人似在商量一种计划,细细碎碎谈着话,象是想代为自宽君向警官说句情,那大的就走向警官。正说着。然而从大西边来了一群游人,那小点的女人却拖着大点女人的手赶忙走去了。

    官司是在这样情形下,就不得不打了。

    他让这警官把他带到园中派出所,一个小三间瓦房,房中两个土炕,就坐到四盆夹竹桃间一句话不说,懑愤的眼泪在眼眶子里酿成一个小湖。

    这还说什么?现眼的人证俱全,在众人游憩的公园中,麻烦不相识的青年女人,法律就是为这类不可补救的误解而设的!

    感谢这警官办事认真,尊重国家的法令,知所以尽职,立时就打电话到区里请署长的示。

    在没有到这派出所时,自宽君就决心一句话不答,坐牢认罚。为了同一切弱者分途领受这法律尊严,每一个青年人就似乎都应找寻一点小小机会,去尝尝我们国家为平常人民设置的合理待遇。若人人都以坐牢为不相宜,则国家特为制止青年人的思想进步而苦心设置的一切法律以及侦缉机关就算白费一番心了。牢狱若果单为真应坐牢的国家罪人设的,那牢狱中设备就得比普通衙门讲究些才合道理,同时衙门的设立倒是无须乎再有了。

    为什么人应胡胡涂涂在法律下送命?这在神圣法典上就有明白透彻的解释。其不具于各式各样法规者,那只应说为什么人就那么无用,杀一次就死。法律不负杀人的责任,也就象这责任不应该使枪刀担负一个样。刀枪的快利,在精致雅观一事上也未尝无意义,但让一个强梁的人拿着刀把,则就只能怪人生有长的细的颈项了。

    因了法律使人怎样的来在生活下学会作伪,也象因了公寓中的伙计专偷煤,使住客学会许多小心眼一样。

    某种中国人的聪明伶俐,善于抓搔琢磨,何尝不是在一种法律教训下养成的?

    自宽君听到那小警官在电话间述说着今日执行职务的话语,婉约而又极详细,心想着,这块材料,一世也只好在这职位上面终老了。

    在上灯时分,用两个法警作伴,自宽君已从区里转到警厅拘留所外了。在管狱员的监视下他给两个便衣人全身搜索,除了把袋中所有七块纸币以及一些零钱掏去代为保存外,互相无一话可说,随即就如所吩咐暂留在待质所候办。

    把人从待质所又移到优待室来,大约因了学生模样罢。

    将怎样发落?不得而知。就是那么坐下来,一年或一月,执行法律的人就可以随早晚兴趣不同而随便定下。

    在同一屋子内的人无一个脸熟,然而全是年青的学生。这之间,就有着那可以把头割下来示众的青年人吧。这之间,就没有比自己更抱屈的汉子么?

    来到此间以后的自宽君,却把以前所有的入狱悲愤消尽,默想到这意外遭逢黯然微笑了。

    进到屋中时,不少的眼睛,就都飞过来。眼睛有大小,可是初无善恶分别。心想到,得了这坐牢经验,也许在将来作文章赞美这国家制度有所着手罢。

    屋顶一盏灯,高高的悬起。三个大土炕,炕各睡十二个人,人各一床薄被,房中另外两张大桌子,似乎是吃饭所用,初初所得的印象,如斯而已。

    既不能说话,又无话可说,就也去细看别的同难中人。

    自己居然也有资格坐起牢来,自然是自宽君在早上所料不到的事!然而,为什么定要来麻烦这官家人?明明知道这几月来为了担心年青人在外面作噩梦,维持地方的人就已抓了不少年青人来到牢里管束,忙得不开交…于是又觉得自己来趁热闹不很应该了。

    设若法官在堂上,讯问起来又将如何分辩?

    不说话也许更好。牢中不会比外面容易招感冒。又可以省去每月伙食。且…然而为这糊涂坐一年拘留所,会为那女人所知道么?就是这个时节,在这里的情形,朋友中又有谁知道么?

    莫名其妙在就寝时自宽君却笑了。他觉得一切并不比公寓难堪。

    到第四天时,他从管狱员手中,和一大群各大学生一样,领回所有的存款,大摇大摆出了警察厅。

    为什么在四天以后连审讯也不曾正式审讯过一次,又即松松快快为人赶出牢外?只有天知道。原来询问时知道是学生,不是什么过激党,就全部释放了。

    九

    在自宽君的经过上,使我想每日也到北海去。有机会坐几天牢,冲冲晦气,也许比在寓中可以清静许多。

    当自宽君说到出了狱时,隔壁有人正在唱《马前泼水》和《打严嵩》。

    一九二七年冬于北京某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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