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_旧书贩门德尔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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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书贩门德尔 (第2/8页)

地坐在那里,他的目光透过眼镜片像催眠术似的死盯着某一本书。我看到他如何坐在那里哼哼唧唧地诵读,他的身子和不经梳理的、头发脱了好几处的脑袋前后摇晃着,这是在东方犹太人小学里养成的习惯。他在此地这张桌子旁,也只在这张桌子旁,阅读他的目录和书籍,并且按照在塔木德学校里人家教给他的读书方式,低声吟诵,身子前后摇晃,活像一个黑色的摇篮。根据虔诚的教徒的看法,正如一个孩子,通过这种施催眠术般的有节奏的上下摇晃,便能沉入梦乡。那么,由于闲着无事的身躯的摇晃和摆动,人的精神也易于集中,好去接受智慧的恩典。事实上,这个雅科布-门德尔确实看不见也听不到周围的一切。在他旁边打台球的人喧哗吵闹,电话铃阵阵作响,侍者来去奔忙、刷地板、给火炉添煤,他一概觉察不到。有一次,一块燃烧着的煤从火炉里掉出来,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烧焦了镶木地板,冒起烟来,一个客人闻到了臭味,这才发现了危险,奔过去,赶紧扑灭。可他呢,这个雅科布-门德尔,仅仅离开两步远,而且已经被烟熏着了,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因为他在读书,他读起书来就像信徒在祈祷,赌徒在赌博,醉酒的人麻木地望着空荡荡处发愣,这样全神贯注真是令人感动。自那以后,我见到其他人各式可样的读书的情形,都觉得不过尔尔了。当时还很年轻的我,在这个加利曾旧书贩雅科布-门德尔身上,第一次看到了全神贯注的伟大奥秘,它造就了艺术家和学者,使人变成真正的智者,也使人变成了十足的呆子,酿成了这种对书本着魔的悲剧性的福与祸。

    当年是由大学里的一位年长的同学带我去见他的。我那时正在研究甚至今天还很少有人知道的帕拉切尔苏斯派医生和磁力治疗医生梅斯梅尔,可是并不顺利,因为有关的著作难以获得。我这个老实的新生去向图书馆管理员打听,他不客气地对我说,找参考文献是我的事情,他管不着。那位同学第一次向我说起他的名字。“我带你去找门德尔,”他对我说“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弄到手。他是维也纳最能干的人,此外还是一个怪人,一头绝种的史前食书巨兽。”

    就这样,我们两人踏进了格鲁克咖啡馆。我看见他,旧书贩门德尔坐在那里,戴着眼镜,满脸胡子,全身着黑,摇晃着身子在读书,活像风中的一丛幽暗的灌木。我们走上前去,他没有察觉。他仍旧坐着读书,上身像宝塔似的在桌子上方前后摆动,他后面的钩子上,挂着他那件破旧的黑大衣,口袋里塞满了杂志和书单,我的那位朋友使劲咳嗽,好让他知道我们来找他了。但是,厚眼镜几乎贴在书上的门德尔还是没有察觉。末了,我的朋友像敲门似的用力敲桌面。门德尔终于呆呆地抬起头来,机械地迅速把笨重的钢丝边眼镜推到前额上,直竖的灰白眉毛下一双奇特的眼睛正盯着我们,机警的黑色小眼睛,像蟒蛇的舌头一般又尖又灵巧,闪闪发亮。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他,接着,我说明了来意。我按照我朋友出的鬼主意,一上来就假装生气地抱怨那个图书管理员,说他对我询问的事根本不愿意回答。门德尔听了,将身子往后一靠,小心翼翼地啐了一口唾沫,随后哈哈一笑,带着很重的东方口音说:“他不愿答复?不——他答复不了!他是个讨厌家伙,一头挨揍的灰毛驴子。我认识他,天晓得,已经干整整二十年了,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学会。拿薪金,这是他们惟一会干的事!他们还不如去搬运砖头呢,这些博士先生们,省得白白坐在书堆里。”

    随着这一通发泄,坚冰打破了,一个亲切的手势邀我第一次坐到这张涂满了字的大理石面四方桌旁,坐到这个我还不熟悉的向嗜书者启示奥秘的祭坛旁。我赶紧说明自己想找动物磁性说产生之时的有关著作,以及后人赞成和反对梅斯梅尔的专著和论文。我刚谈完,门德尔就把左眼闭了一秒钟,活像一个正在瞄准射击的射手。但是,这种凝神思索的表情确确实实只延续了一秒钟之久,接着,他像在念一份无形的书籍目录似的,一口气说出二三十打书来,而且每一本都说明了出版地点、年份和大致的价格。我惊呆了。我尽管有精神准备,却没料到他有这等能耐。我惊愕的神态看来使他感到高兴,他紧接着又在自己记忆的键盘上继续弹奏我的主题的奇妙变奏曲。他问我,是否想了解一点有关梦游者的情况,了解催眠术的最初尝试,了解加斯纳、驱魔术、基督教科学派和布拉瓦茨基?于是,他又倒背如流地列举出若干人名、书名,并作了种种说明。这时我才明白,我遇到的这个雅科布-门德尔是个记忆力非凡的奇才,是一本有两条腿的百科词典或者包罗万象的图书目录。我迷惘地呆望着这位图书界的怪杰,完全被这个不修边幅、衣着邋遢、甚至有点讨厌的加利曾旧书贩吸引住了。他一口气给我列举了大约八十个人名,对自己打出了这张王牌,表面上满不在乎,内心里却颇为得意,并掏出了一块本来大概是白色的手帕擦了擦眼镜。为了稍稍掩饰一下我惊讶的心情,我吞吞吐吐地问他,这些书籍他最多能搞到多少。“试试看能搞多少吧,”他咕哝着说“您明天早晨再来,我门德尔会给您搞到一些的,没找到的再到别处去找。一个人只要有头脑,就会走运的。”我客气地道了谢,也纯粹由于客套,我接着就干了一件大蠢事:我竟建议他把我想要的书记在一张纸条上。就在这同一瞬间,我感觉到我的那位朋友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他想告诫我。但是太晚了!门德尔已经向我掷来一道目光。怎样的目光啊!既是洋洋得意又是受了侮辱,既是嘲讽又是高傲,简直是国王的目光,是莎士比亚戏剧中麦克白的目光,当麦克达夫要求这位不可战胜的英雄不战而降时他射出的目光。随后,门德尔又哈哈一笑,喉咙上的大喉结引人注目地上下滚动,他显然吃力地把一句粗话咽了下去。他本来有理由讲任何可能想得出来的粗话,他,善良、正直的旧书贩门德尔,因为只有陌生人,只有一无所知的人才会向他,向雅科布-门德尔提出这样一个侮辱性的要求,要他像一个书店学徒或者图书馆服务员那样把书名记下来,似乎这个无与伦比的,这个金刚钻似的旧书贩的大脑竟然需要这糟糕的辅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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