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作品_旅德的故事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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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德的故事 (第4/4页)

知为什么的想起了波恩的贝多芬广场,波恩的绿茵草地上水泥管垒成的贝多芬头像,贝多芬的小街上的故居,而那故居里其它什么都忘了,独独地想起了贝多芬的助听器,那是如喇叭一样,如吹火筒一样的,生了绿锈的破烂的助听器。那助听器忽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充满了绝望的神情,这是最最彻底的绝望的神情。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故居里其它什么我都忘了,独独地记得这助听器。那是多么多么绝望的形状,如果绝望也有形状。那是犹如宿命一般的绝望。我不忍去想那助听器了,我无法去想那助听器。我避开那助听器,却想起了一个传说:有一支送葬的队伍悲恸地行进,却看见道路上有一个人在徘徊,习俗以为送葬的队伍从身后走过是不祥的预兆,那道路上的人顿时将被恶运攫住。可是,送葬的队伍忽然认出了那人。他们便说“等一等,是他。”送葬的队伍说:“等一等,是他!”送葬的队伍停止了脚步,目送他走远,才继续上路。我永不能忘记这一个不甚可靠的传说里,送葬的队伍说:“等一等,是他。”令我感到一股彻心的安慰。乐队无声地演奏着,合唱队无声地歌唱着,歌唱道──

    欢乐啊,美丽的神的火花。

    雷电如蛟龙一般在空中旋舞,雨哗哗地倾注,在我们脚下注成千万条小溪,沿了石阶一级一级流淌成快乐的爆布。乐队与合唱队歌唱得无比激昂,歌声融进了雨声、雷声和松涛阵阵。就在这时候,我忽然的有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我觉得,我们,我们二万人全成了贝多芬。这里有二万个耳聋的贝多芬,二万个欢乐的贝多芬。我们二万个贝多芬伫立在雷电交加的苍穹之下,无声地歌唱欢乐的颂歌。指挥作了一个伟大的悲壮的绝望的又希望盈盈的结束的手势,乐队站了起来。

    二万个人,谁也不离开,二万人全站在水流潺潺的台阶上。雨,渐渐地息了,雷声滚滚地远去了,人们收拢雨伞,雨水沿了伞尖流入台阶的石缝里,荒草之间又长出茸茸的青草。指挥复又转回身去,乐队坐下了,重新,又一遍地演奏第四乐章。这是神灵的旨意,随了乐声渐渐起来,雷声又滚滚地来了,雨又蒙蒙地下了起来。乐声激越地行进,雨点便也激越起来,只在小小的休止的时候,停息那么小小的一瞬,那是真正的休止,那是真正的肃静,四下里没有一点声息,连风声也偃止了。雨点顺了伞尖,无声地滴进石缝间的青草上。乐声又起,雨声复起,合唱队又一次地起立,庄严唱道:

    欢乐啊,美丽的神的火花。

    欢乐的颂歌在雷电中升腾,这真是一幅奇异的景像,二万个人背着行囊,裹着绑腿,走过纵横交通的石子街面,经过昔日学生监狱的森严的门前,穿过毁后重建的老桥,背朝着一座王宫的废墟,踏着铺满落叶的山路,登上山顶,来到一个拋荒四十年的战争狂人的遗迹,在这遗迹上演奏二百年前的一位艺术家的作品──“欢乐颂”这就好象是二万个人一起来赴一个共同的约会,一个预定了二百年或更长久的约会,为了赴这一个欢乐的约会,二万个人走过了二百年的崎岖的道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约会啊!

    乐声和歌声一起止了。雷声滚过山峦,向天际远去,乐队退下了舞台,人们纷纷走动,跨过一梯一梯的石阶,向山下走去。天已擦黑,飘着无声的雨丝,忽然,身后响起一片整齐的歌声,一群人站在台阶上,朗朗地唱道:

    “欢乐啊,美丽的神的火花。”

    当他们唱完一段之后,走散了的人们便回过头去热烈地揶揄地鼓掌,然后又另有一队人站在另一层台阶上唱道:

    “谁有那种极大的幸运,能和一个友人友爱相处。”

    再有人接上去唱:

    “一切众生都从自然的rufang上吮吸欢乐。”

    歌声从这边,那边,夹了掌声,叫声,呼哨声,纷纷响起:

    “弟兄们,请你们欢迎喜喜,

    在人生的旅程上前进,

    像行星在天空里运行,

    像英雄一样快乐地走向胜利。”

    我们一梯一梯地跳下石阶,为了抄近路,放弃了现成的平缓的盘旋的山道,直接从陡坡上往下冲。树林茂密的山间已是夜晚,天蒙蒙地下着雨,人们一起往山下去,背着行囊,穿著登山鞋,哼着歌儿。落叶好象比来时更深更厚了,深深地陷着我们的脚,直到脚背,松树好象比来时更高更大了,严严地遮着天光。人们小跑着下山去,如一支胜利解散了的大军。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的路近得多,我们转眼间下到了山底,隔了内卡河,我们忽然地看见了夜幕里的通体透明的王宫。那王宫的废墟通体透明,灿烂辉煌,在黑沉沉的夜幕上,犹如一个古老的神话。

    这天晚上,我们在一个便宜的希腊饭馆吃了饭。我们和一些不相识的人们朋友似的坐在一条长桌的两边。当我们摸出照相机要拍照时,我们旁边的一对中年夫妇便好心地接过照相机去帮我们拍照,转眼间,我们已与他们熟识。然后,他们旁边的又一对年轻的夫妇又接过照相机去,好心地要为我们合影,以为那中年夫妇与我们是一伙的。那中年妇女离去时,特地绕过长桌,走到我面前,用英语对我说:“祝你在德国非常非常快乐!”

    吃完饭,自己付了自己的帐,然后,他们商量了一会儿,便郑重地要请我喝酒,酒是小小的透明的一盅,很平凡的样子,却令人警觉。史耐德、啤酒恩、帕斯卡亚,学艺术的南方人,袁小平,还有酒巴里的希腊籍的老板和伙计,一起庄严地看着我,我毫不犹豫地全部灌了下去,于是大家一起大笑了起来。

    我们走过一座新桥,桥那边,是通体透明、灿烂辉煌的王宫的废墟。我们在望远镜里投了一枚分币,瞭望那王宫,王宫近了,却暗淡了,模糊了。几秒钟过去,望远镜关闭了,那陡地推远了的王宫,如一颗灿烂的明珠,停在了遥远的山那边。其时,已是第二日的凌晨两点。

    在这第二日的凌晨两点,我想着前一日的夜晚。我想着,二万人背着行囊,打着绑腿,走过纵横交错的小街,走上几经苍桑的老桥,走过铺满落叶的山道,登上一个拋荒四十年的屈辱与痛苦的遗迹,去赴一个二百年前的庄严而快乐的约会,这就像一个不仅是贝多芬,不仅是音乐,不仅是艺术,也不仅是哲学的一个简朴而伟大的真谛。

    雨,已经彻底地停了,天上甚至有了几颗星星,我们在微明的深夜里,上了高速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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