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作品_酒徒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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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徒 (第7/7页)

的潮热声气压着的,万物的气息。瓦,砖,墙角的土,土里栽的树。树的干,根,枝,叶。花的茎,瓣,蕊。草的齿和须。还有水缸里的水,缸壁上的青苔,水里积起些的微生物。白天还都是干枯的,现在经露水浸润,气息就漫开了。

    两人静了一时,酒潺潺地在他们体内循环。他又说:其实黄酒是土味,不是酿的,倒是夯出来的。经他这么一说,小什么也有同感了,想那黄酒的颜色是有些浑淘淘的。他纠正道:那不是浑,而是稠,土味是厚味。他接着说,南方的土不比北方的土,北方的土里有一半是沙,这里的土是纯土,水淘得千干净净。土是物之正本。所以,黄酒的味道你别看它出了格,其实是味之本,白酒是经演化和提炼,是味之精髓。他下了结论。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酒催促着人的思维。小什么感觉到有一种重要的,认真的东西在接近过来,不觉有些敛声屏息,等待他再往下说。可他却不说了。他的脸色看上很郑重,而且,很奇怪的,有一种忧伤。小什么不敢触动他。就在这静默的等待的时刻,他们之间忽然升起了一股相知相识的空气。知的什么?识的又是什么?都是不明了的,可就是相知和相识。

    他果然又开口了。这回他说的是他的一个酒友,这个酒友后来喝死了。小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声。他却说,喝死了倒也算了,人总有一死。这也是的。小什么赞同。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他说,他的话虽然还是短句,但是呈现出连贯和流畅的趋势。小什么不敢打断他,耐心地等待。你知道,他喝到后来,连料酒都喝!他向着小什么笑着说,眼睛里闪了一下,不知是泪光还是酒光。他们家的酒都叫他老婆锁起来了,瘾一上来,真是生不如死l所以,小什么,你记住,你喝死可以,喝上瘾不可以。小什么点点头,继续等待着,等待着他下去。有时候,我们一同去谁家玩,走近门口,他突然加快了脚步,直奔进人家灶间,喝人家的料酒,他总是出洋相。这一回,他真的掉下泪来。看来“料酒”这回事,直指他的痛处。你不知道,他喝起酒来,他女儿扇他嘴巴,他都放不下杯。小什么体会到了一种痛彻,不知是在何处,直指肺腑。后来,他就死了。他说。

    小什么又开了一瓶剑南春。由于喝得沉着,依然可闻到酒香冉冉地在瓶口升起,然后,积累起来,充满了整间小屋。这种老房子,别看它到处是破绽,可它特别能含得住气味。因是土木的质地,有着融合的性能。他又向着小什么笑了,有些难为情地承认:我也喝过料酒,不不是别人家的,是我老太婆的。他摇了摇头:喝酒喝到了料酒,就下作了。然后,我就想戒了。戒酒吗?小什么疑惑地问。是戒瘾。怎么戒?就是喝呀!喝到头,喝到底,喝到死,死就死了,死不了就死不了了。他说他选择来喝死的酒是黄酒。为什么是黄酒?道理很简单,料酒就是黄酒的下脚,一条路上的,他就上这条船吧。这一天,他背了老太婆,还有孩子,自己在屋里,还做了几个菜,就开喝了。他又回到了那天的情景,脸上有一种憧憬的神色。

    说实在,黄酒是真好,温柔。他用了个新派的词汇:温柔。它是一层一层垫底,垫得很细密,针针线线的。他形容酒的词汇真够小什么的学一辈子。还好配菜,他继续说,用它的下脚做料酒,真是几千年的文明。他突然说了句浮夸的词,有点不像他,却又就是他的幽默。开始的时候,我差点儿都忘了到底要于什么了。他笑了起来。有些孩子气的。喝着喝着,他想起来了,因为,因为他老也没有醉的意思。这么多酒下去了,却没有醉的意思。就像先前说过的,江南一带人,特别受用黄酒,与这水土之酒性合得很,真是醉不了的。黄酒的劲是后劲,江南一带人,就是后劲足,都是后发制人。这才叫两强相逢呢!他一点不醉,只觉得越来越舒泰。黄酒是糯性酒,人家说酒水,酒水,黄酒却是羹,对肠胃知冷知热的。他回顾道。可这时候,他有些急了,那时还年轻,不像现在沉得住气。他急了,就猛喝,大口大口的。菜也吃完了,只得空口喝。终于,渐渐地,酒不像酒了,而像,像“黄汤”他用了一个常用词。就是“黄汤”喝下去已经不管用了,他想他怎么喝不死呢?或者半死也行,就像街上酒馆门口常有的那些醉鬼一样,打着难闻的酒嗝。奇怪的是,那样香的酒一经过肠胃的转化,再回上来,就其臭不可闻了。还有呕吐出来的秽物,也是臭不可闻。他想他至少要喝到这种程度,叫自己厌恶,就能断瘾了。他是一个有洁癖的酒徒,不能容忍下作。

    可是他没有感觉。但他却看到了一线希望,没感觉比有感觉好,这至少标志着一种程度,没感觉了。而这并不会使他罢手,反倒是因为要寻求感觉,他必得更大量地喝。需要有多于原先数倍数十倍的酒,方能榨取一点酒意。所需的酒量还在不断地增加,酒意则正成反比,不断地微弱下去,直至完全榨干。他沉溺在一种艰难的搜索之中,搜索对酒的感觉。这搜索越来越变得盲目和茫然,于是他沉溺得也越是深。事情已经谈不上有什么享受了,他进入了惯性。他竟还有足够的清醒意识到:他进入了惯性。这可不好办了,他知道惯性的力量。其实有多少酒徒是因为享受不能罢手?都是惯性,欲罢不能。他到底身不由己了。他到底喝到这一步了。他被酒推着了。他迫不及待地开着酒瓶,倒进杯子,灌进嘴里。其实,他说,我已经是有点酒精中毒了,你看,他又伸出手,让小什么看他的手抖。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了,他说。不知是说手抖,还是喝酒。那时候,他年轻,筋骨好,真难喝倒啊!他醉是醉了,就是倒不下来。他还很镇定,斟酒还能斟成一条线来,一条线去。他喝着喝着,竟又喝出了感觉,他的味觉又回来了。可是,他喝出的却是,料酒的味道。酒还是原来的酒,可味道却变成料酒的了。他很天真地检查了一遍酒瓶,都是一个牌子的,从一家店买来。他不甘心地喝了又喝,恼火地发现确是料酒的味道。他赌气地再喝,渐渐发现这股料酒的味道不是从酒里来的,而是从他的口腔中发出。酒从他胃肠道走了一遍,化成了泔脚的气味。他有些厌恶,但还能抵挡。这股味越越浓,直至他呕吐。这是人间秽物之秽物。

    他从小什么手里接过酒瓶,斟了一杯,干了。再斟一杯,干了。又斟了第三杯,干了。然后将酒杯轻轻一撂,两手相互抹了抹袖子,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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