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_第十一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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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第4/4页)

的动人。(我有时想,女教师O和Z的母亲有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这样一想她们两个人的形象都模糊了。单独去想,每一个都是清晰的,但放在一块想却越来越想不清。)“妈——!”“妈——!”但他看不清母亲的脸。母亲窈窕的身影无声地移进老屋,漆黑的老屋里这儿那儿便亮起点点蚊香的火光。母亲想必又在四下飘摇的烟雾中坐下了,烟烟雾雾熏燎她凝滞而焦灼的眼睛。那就是南方。南方的夜和母亲不眠的夜。Z

    偶尔醒来总看见母亲在沉沉的老屋里走来走去。“噢,睡吧睡吧,妈在呢。”母亲走近来,挨着他坐下或躺下。黎明时香火灭了,屋顶的木椽上、墙上、地板上、家具和垂挂的字画上,浮现一层青幽的光。有一种褐色的蜥蜴总在天亮前冷冷的叫。样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几倍,贴伏在院墙上或是趴在树干上,翘着尾巴瞪着鼓鼓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冷不丁“呜哇——”一声怪叫。“呜哇——呜哇——”叫得天不敢亮,昏暗的黎明又冷又长。母亲把Z

    的耳朵捂住,并且吻他:“不怕不怕,”Z还是怕。Z又恨它。Z以为那就是母亲彻夜不能入睡的原因。那就是南方,全部的南方。那时,料必Z对父亲还一无所知。

    Z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童年。

    南方,全部的南方就是那个温存而惆怅的夜晚,那不过是我生来即见的一幅幻象。我并不清楚,为什么我会以为那可以是Z

    的童年。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梦才能看见,在白天。在喧嚣的街道上走着,在晴朗的海滩上坐着,或是高朋满座热烈地争论什么问题,或是按响门铃去拜访一个朋友,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说起南方,我便看到她。轻轻地说“南——方——”那幅幻象就会出现。生来如此。生来我就看见过它:在画面的左边,芭蕉叶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再左边什么也没有,完全的空无;画面的右边,老屋高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鸣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无;微醺的夜风吹入魂魄,吹散开,再慢慢聚拢,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块南方的土地上聚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除此之外我没有见过南方。除此之外,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那年轻女人的背影。最为明晰最为虚渺的就是那婷婷的背影。看不清她的容颜。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的母亲不可,也许她是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的化身。在我生来即见的那幅幻象中而不是在我对Z

    的母亲的设想中,她可以是我敬慕和爱恋过的所有女人。说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感留在了南方,阵阵微醺的夜风里有过我的灵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灭无极的轮回,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这一次是流放到北方的。这是可能的。有一次我与女教师O

    说起过这件事,她说这完全是可能的。“溶溶月色,细雨芭蕉。”她说:“你完全可能到过那儿。”“没有,”我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南方。”她说:“我不是指的今生。”“你是说,前生?”“对。也许来世。”O

    是在南方降生的,她是从那儿来到北方的,我想她现在一定又回到那儿去了。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穷梦翘望终生。我这样想,不知何故。我这样希望,亦不知何故。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用我的纸和笔,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送回她们的南方。不知何故。也许只好等到我的心魂途经残疾人C

    、诗人L、F医生和他的父亲(还有谁,还有谁?)的心路之时,只好等到那时才能明了其中缘由。

    母亲带着Z在南方等了3

    年。第三年,就是这一年,传来了父亲随一艘客轮在太平洋上沉没的消息。母亲怀疑了很久,虽然最终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在这一年的末尾她还是带着Z到了北方。

    Z第一次看到了雪。牛车、渡轮、火车、汽车,由南向北母子俩走了7

    天,看见而渐渐变成了雪。河水浑黄起来,田野荒凉下去,山势刚健雄浑但是山间寂寥冷落了,阳光淡泊凄迷显得无比珍贵。有一条细带在山脊上绵延起伏。Z

    问:“那是什么?”母亲说:“长城。”“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父亲的老家在北方。那时爷爷还活着。那时Z的爷爷孤身一人在北方。

    母亲并没把南方的宅院卖掉。她把那所宅院托付给了一个朋友。她确信父亲并没有死,父亲肯定没在那条船上,父亲当然会回来,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她和Z

    的面前。那条船肯定是沉入了海底,带这消息来的人还带来了当时香港和新加坡的几份报纸,都在醒目的位置登载了那次海难的消息,白纸黑字:“惨绝人寰,数百旅客葬身波涛”“航海史罕见惨剧,数百人无一生还”母亲把那几张报纸看了几遍,问:“他肯定是在这条船上吗?”回答是:“有人说,他是搭乘了那班船。”“那个人,亲眼见他上了那条船吗?‘”“这我不知道,但是有人亲眼见他订了那班船的票。”母亲说:“把这几份报纸留给我好吗?”母亲仍然不相信父亲已经遇难,不相信会从此见不到他。母亲把那些报纸看了几天几夜,忽然灵机一动,到底为父亲找到了生机:那些报道在几百个遇难的人中,列出了几位在商界、金融界、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名字,但没有Z

    的父亲。照理说应该有他。如果他真的在那条船上,那么报纸上尤其应该提到他,Z

    的父亲在40年代的中国报界算个有影响的人物,记者们不注意到谁也该注意到他。母亲对自己说:“报纸上不提到谁,也该提到他。”但是没有。偏偏没有他。母亲没日没夜地在那几份报纸上寻找,看遍了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没有,肯定没有父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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