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往事_梨园一叶:叶盛长往事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梨园一叶:叶盛长往事 (第7/7页)

白之身开始了新的演艺生涯。即使领导让他扮个船夫,也觉得幸福。其实,他的心里很清楚:代际的更迭正在加速进行,年轻的一代已掀起一个又一个“时尚”“创新”的狼潮。他还没来得及重新证明自身的文化创造力,就被后来者迫不及待当成了“老前辈”推到一边儿歇着去了。

    1980年,叶盛长随中国京剧院赴香港,回到广州做汇报演出的时候,他在舞台上翻了一个“抢背”当时就深感不适。待演出完毕,便突发了脑血栓。幸亏治疗及时,更多亏妻子照料,妥帖安排起居,规律又合理,精心安排伙食,吃着顺口,又于病有益。每日到时候催他起床,催他散步,催他吃药,催他午觉。叶盛长也有毅力,就是躺床上,也坚持练功。经过两年多的治疗和锻炼,他的左臂和左腿居然恢复了大部分功能,原来的糖尿病也大为好转。痊愈后的叶盛长曾对我母亲说:“如果没有妻子加‘家庭护士’的严格管理,自己的病是肯定好不了的。”生活就是这样,有一点温馨,就有更多的苦涩。1985年,谭秀英病倒了,检查的结果是白血病。一家人都吓傻了。

    “文革”时,叶盛长的私人房产——宣武门海北寺街八号的两进四合院共24间平房连带一个庭院,全部归了公。后来落实政策,政府给了八千块钱。别小看这八千块,它是叶盛长1949年以后仅有的财产和积蓄!全拿出来给妻子治病,也没能见效。

    “淡却双蛾,哭损秋波”临终那一刻,谭秀英对丈夫说:“看样子我得走了。撇下你,我真有点不放心。往后,你要多注意身体,多活几年…”她吐露的每一个字,都是用血泪凝成。牢牢给在谭秀英心上的情结,渐渐松开,走了。她结束了自己艰难疲惫的生命历程,而他的生活也从此而改变。

    一世忠贞出名门,秀洁冰清,甘做贤妻良母。

    半生坎坷临逆境,英姿依旧,堪赞劳苦功高。

    这是梨园行送的一副挽联,也是对她的概括与评价。我注意到:上、下联分别嵌入了“秀”“英”二字。

    因为写叶盛长往事,我和叶盛长之子、颇有成就的京剧武生演员叶金援成了朋友。一次聚会,我问他:“你父亲可真是漂亮呀。有很多女人跟他要好吧?”

    他笑了,点点头。(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我说:“那你mama知道吗?”

    我问到这里,清秀的叶金援突然激动起来,说:“我妈可不简单了,决非一般女人。她不但知道,还把我爸在外面生的孩子认了回来。母亲说都是叶家人哪!现在每年到父亲的忌日,我们都去。”我知道,在这个“我们”里包括了外面生的叶家儿女。

    说到谭鑫培一家的事迹,便是人人称颂的“谭门七代”所谓“谭门七代”指的是谭家人一连七代都唱戏,而且七代都唱谭派老生。这固然不易,但谭秀英也不易:隐忍了一辈子。在这个“忍”字里,包含着担当、胸襟、勇气和牺牲。所以,谭秀英的一生丝毫不弱于她的父辈和兄长登台唱戏。原以为大侠才能有的义烈,她这个民间寻常女子却能平淡而行。

    谭秀英的为人行事,深深影响了子女,甚至包括儿媳。叶金援夫人小刘,在婆婆患病期间尽心看护,细心伺候。婆婆病逝后,她一个人又把全部家务承担起来,无怨无悔。她对我说:“在我生活中,婆婆就是我的榜样。”

    【梨园一叶】(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说到命运,他的结尾比几个哥哥要好些,活到为右派改正的日子,也见到子女的成材。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因身体不支,他彻底告别了舞台。据说,最后一次的演出是在天津,由他和陈永玲合演《乌龙院》。叶盛长为了遮掩不太灵活的左臂,居然把左边的袖口扎起来表演杀惜的宋江。即使如此,他风采依旧,比四肢健全的演员还漂亮。看戏一向挑剔苛刻的天津观众,给了他许多的掌声。

    妻子去世十年后,叶盛长又结了一次婚。婚后却不幸福,随即分居。这第二次婚姻是个劫难,对他的伤害很大,痛苦很深。曾经拥有谭秀英那样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我想,盛长先生以后再遇到多美的女人也不会有幸福感的。

    “名利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最后,他拿起了笔,与我的一个朋友陈绍武先生一起合作,撰写回忆录。叶盛长不指望自己做什么大事,只希望能成为文化传承链条中的一环,不可缺失的一环。他在北京口述,录音后寄给住在天津的陈绍武。陈绍武记录整理后,再邮寄给他审阅,往返数次才定稿,断断续续地写了五六年才完成。

    回忆录叫《梨园一叶》。陈绍武—这个也在清河农场劳教的北师大右派学生,在“篇尾赘语”里说:书是“尽最大之可能,还历史以本来的面目”而实际上,叶盛长的讲述是有很大程度的保留,写出来的是少数,还有一肚子的话没有说呢。有句俗话叫:“是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有多少本钱下多少注。”叶氏家族是有足够本钱下注的,可他们弟兄二人在人生末端,都是草草收场——不管是右派问题获得改正的叶盛长,还是没来得及改正的叶盛兰。不止他俩,京剧界的许多技艺超群、炉火纯青的艺人都是这样一条早期走红、中年受挫、继而很快收场的人生轨迹。

    书出来后,叶盛长和我的丈夫(马克郁)通了一次很长的电话。他非常兴奋,说自己总算了却一件心事,但仍有件心事未了。我和丈夫心里都明白:他的另一件心事是要在2004年要隆重地、有规模地举办“富连成”科班成立一百周年的纪念活动。为此,叶盛长常对孩子们说:“我得好好活着,注意身体,先争取活到80岁,再争取活到2004年。”

    叶盛长没活到80岁,也没活到2004年。上个世纪40年代叶氏三雄(叶盛章、叶盛兰、叶盛长)在上海滩演出,戏院的蓝色守旧上绣着三张红叶。现在,最后一张红叶也已凋谢。这不止是生命的终结,还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中国戏曲走完了由盛而衰、由峰而谷的惨淡历程。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