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_小郑在大楼里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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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郑在大楼里 (第3/3页)

郑穿起这件透着外界文明的衣服时,杜康发现小郑其实是个英俊青年。

    这晚一切都如期进行:8点30分,秦红来了;一会儿,身着西服上衣的小郑随之也敲门进来。杜康推托去看电影,就离开了自己的宿舍。

    谁也不知道小郑和秦红的谈话是怎样开始的,然后又谈到了什么,但他们的会面却持续了两小时二十分。从这个不算短的时间里,不难看出这初次会面的愉快。10点50分,杜康的门开了,先出来的是秦红,她步子轻快地下了楼。后的是小郑,当小郑替杜康关好门,正要拐进自己的宿舍时,吕秘书从暗处出现了,紧跟吕秘书的是办公室几个科员以及司机和食堂炊事员。他们上前就扭住了小郑。

    这显然是个“捉jianian”场面。

    小郑的被捉在大楼里传开了,人们说他心比天高,居然把自己弄成了个新闻人物。有人说这是一次诱骗,还穿着花子式的西服。有人则故意去找吕秘书探听这“jianian情”的细节。办公室主任要小郑写检查,县长找小郑谈了话。这次他很严肃地指出,正当的恋爱可以,可你们是在深更半夜被人给堵住的呀。小郑啊,检查可以不写,但是你在我身边,我有责任提醒你要注意影响。

    县长的话使小郑几乎昏厥,他感到自己再也没有能力辩白。他摇着头点着头,脸上看不出是要哭还是要笑,他只觉得这楼开始旋转。

    杜康不信传言,他相信小郑和秦红的清白,他来向小郑表示歉意。他说是他把小郑和秦红约会的事告诉吕秘书的,他不过是想让吕秘书他们也和他一块儿高兴,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变了性质。小郑并不看重杜康的道歉,心里只有一种深深的失望。他对杜康说,原先我以为你和吕秘书不一样。杜康现在你以为我和吕秘书一样?小郑说我只知道咱们俩还是不平等。杜康说怎么不平等?小郑说你能把我的事随便对别人讲。

    或许杜康真有和吕秘书一样的地方?吕秘书对小郑不好,是想用这不好来证实自己同小郑这类人物的大不一样;杜康对小郑好,是想用这“好”来证实自己同吕秘书这类人物的大不一样。他们关心的本不是小郑的幸福或者过失,他们真正看重的是自己所能产生的分量和影响。杜康不乏自我分析的能力,不过他也许不打算这样分析自己。

    “捉jianian”的风波未了,小郑又迎接了另一个打击:老家来人报信说,爷爷死了。这天晚上,小郑卷起床上的褥子,让铺在床板上的白羊毛毡露,他合衣躺在爷爷擀的白毡上流了一夜的泪。

    第二天是个星期日,炊事员叫小郑去喝酒。小郑说不会,炊事员说喝喝不就会了。二人在伙房喝了一些47度衡水老白干,就着蒜汁咸驴rou。炊事员对小郑说其实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借给你个胆你也不敢呀。可人家吕秘书叫捉你就得捉你,不捉就是惹了他。小郑看看炊事员,意思是那天也有你?炊事员叹了一口气,又开始发牢sao,说早他妈不想在这儿蒸馒头了,看哪天非托托吕秘书的门子离开这儿,要么去交通局运管站,钱多;要么去局,抓人的事儿,过瘾(这句话使小郑的心隐隐作疼)。可是一天天过去炊事员也没有离开的迹象,他便在饭食上撒气,馒头蒸得一天比一天小,二两的馒头蒸得像元宵。碱也使不匀,馒头不是黄就是绿。

    小郑喝过炊事员的酒,也吃了炊事员的咸驴rou,他却再没有话要对炊事员讲。他在心里只把周围的人过了一过,吕秘书,炊事员,硕士生杜康,包括令他激动不已的卢梭…末了他还是想到了老冯。

    经历了爱情的失败和亲人离世哀伤的小郑坐在老冯的传达室。老冯不问什么,小郑反倒愿意说说。说起那天晚上,和秦红光说书里的人了,没想到外面就有了埋伏。老冯说又是黑夜,黑夜就不般(比)白天。小郑沉默一会儿,说这几天我只觉得累,先前在乡下,一天赛两三场球,串着村打,也不觉累。老冯说,知道累了就是长大了。

    在小郑最伤感的那些日子里,老冯有时和他到泡桐树下散步。他们常常不约而同地望望二楼打字室的窗子,窗子是黑的。自那天晚上以后,小郑再没秦红。小郑和老冯知道,通过吕秘书的活动,秦红就要去省城上中专了,虽说属于“代培”性质,但能拿到文凭。小郑望着黑窗户就止不住落泪,老冯就在这时说起了自己。他说你当我真娶着媳妇了?那个女人,贵州来的,只和我睡了一黑夜,拿了我3000块钱就跑了。个儿又挫,人又丑,右眼皮上还有个萝卜花。到如今,这大楼里的人还当新媳妇在我老家哩。我平白无故地掏钱请人喝酒吃糖,还得假装着挺美——人生在世,谁愿意寒碜自个儿。唉,老冯说,一黑夜,梦似的。这一世界的人我可对谁说去?你哭,可你又丢什么了你什么也没丢啊,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明白你,你自个儿心里横竖是明白你。

    小郑停住了哭泣,老冯这不为人知的苦楚平抑了他的一腔冤屈。他觉得世上的人要劝人,也得讲个以心换心;他觉得这一世界的人,又有谁比得上老冯更会劝人呢。现在他心里安定多了,就又反过来劝开了老冯,他对老冯说你有的是机会你还不老。老冯笑笑说,你刚来那会儿说我像你的爷爷,算说对了。我哪儿还有39岁,过了年就是57。我不是你的爷爷又是谁?

    小郑怔怔地望着树影儿里的老冯,喉头一阵阵发紧发热,他知道要涌上来的已不再是眼泪,那是什么呢他又一时讲不清。隔了一会儿他只告诉老冯:我不说,你也不用再说。

    小郑和老冯散步的时间也是领导们开会的时间,如遇停电,小郑便扔下老冯,一溜小跑着上楼去点蜡。现在他用不着先回宿舍又取蜡烛又拿火柴,火柴他整日整夜揣在衣兜里;蜡呢,他把它们栽在空酒瓶口上,酒瓶就在会议室窗口一字排开。一旦需要,这些托举着明亮蜡烛的瓶子马上就被小郑分布在会议桌上了。点蜡程序的小小改进被县长看在眼里,他觉得小郑聪明了。与会者在烛光照耀下也都变得很精神,他们望着神情沉着、动作轻快的小郑,都觉得眼前这位年轻人是很有些阅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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