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_省长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记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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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长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记 (第4/4页)

讲话。

    孟北京就在众人的笑声中大声讲述30多年前省长躲在他家的那个秋夜,以及省长那本珍贵的日记。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在笑声中叙述的孟北京这次却很沉得住气,他想他是有办法证明他认识省长的,找出那本日记便能证明。他回到家里开始翻找,却发现没有头绪,因为掖藏日记本的地方换得太多,他终于忘记它到底藏在哪儿了。他就从每一件家具入手,先像蓖头发一样把家中两间小平房南了一遍,连米袋子、面袋子和母亲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垫儿也没放过,他拆了椅垫儿,把里边的老棉花弄得东一络、西一络。然后他开始对地上的砖下手,他一块一块地掀起砖来,渴望日记本或许就在某一块砖下边埋着。他一无所获,搜索又从屋里搬到了院内。他借了一柄镐头开始刨地,一分一寸的,他把他的院子深翻了一遍。有一天奔儿头来找孟北京,正碰见他在刨院子,孟北京欣喜地对奔儿头说,你来得正好啊你可是亲眼看见,我正找那本日记呢。奔儿头却觉得孟北京这是有意做出刨院子的姿态给他看的,说不定他是听见敲门声才挥舞起镐头向院子开战的,他故意给奔儿头看看他孟北京的确藏有省长的日记;给奔儿头看看他孟北京决不是从前那个用不爱吃菜来蒙骗他们的孟北京;给奔儿头看看为了证实这一切他孟北京不是把家里弄得天翻地覆了么,必要时他甚至可以上房揭瓦——为什么不呢,他现在就应该上房。他果真叫住了欲走的奔儿头,让他在院子里看他上房,说不定那日记本就在房上。奔儿头并不想配合孟北京的上房,他觉得眼前这个灰鼻子土眼的男人是给自己的胡话糟蹋了的人,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他一边拔腿往院外走一边劝阻孟北京说,孟北京呀孟北京,从现在开始我算是相信你们家藏着省长的一本日记了,我更相信你认识省长了,我信了成不成啊我信了,咱们厂的人也都信了你千万用不着上房了我求求你了…

    奔儿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孟北京的院子,却更坚定了孟北京上房的决心。因为奔儿头越说相信孟北京认识省长,孟北京便越知道他根本不信。他那口口声声的“相信”不过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屈尊的“相信”一种不屑于和对手较真儿的“相信”孟北京从何时起沦落到这种境地呢。对这种境地的感觉使他忿忿不平,他就忿忿不平着开始上房。他揭起了很多瓦,还踩碎了一些瓦,他把房顶弄漏了一个大窟窿。失明的母亲听着房上的响动在屋里惊慌地叫着他,他又从房上转到屋内。他捅破了多少年没有换过的让雨水洇黄变脆的纸顶棚,顶棚里的耗子随着飞扬的尘埃吱吱尖叫着东躲。他蹬着梯子手持竹竿在檩梁之间乱捣乱戳,他甚至企图卸下一根粗壮的房梁。就在他筋疲力尽失望已极的时候,他的竹竿触到了一个蓝印花布小包,布包落在地上,唉,他终于找到了那本省长的日记。

    他跳下梯子打开布包,宛若电影的某个镜头一样:一个巴掌大的散布着霉斑的硬皮日记本赫然展现在眼前。孟北京急速地翻了翻本子,其中记录的正是他记忆中的那些内容。那些内容在今天已属平常,中国不会有人再为这样的内容担惊受怕。

    他又翻到扉页,他记得扉页上签有作者的名字。他记得那签名用的是鲜艳的纯蓝钢笔水,龙飞凤舞的斜体字斜签在扉页右下角。打那儿以后,孟北京作业本上的签名就都改作了斜体。他会举着这有省长签名的小本子到车间去,他要当众证实他叙述的一切。他翻来翻去,却找到有签名的扉页。原来这日记本的前一半差不多已被耗子啃光了,它变成了一本没有作者的日记,说它的主人是谁不行呢。

    没有签名的日记本让孟北京一阵气馁,他气馁着坐在了地上,前所未有地觉出了自己的可笑。是啊,没有人看见这本日记是从房梁上掉下来的,日记本上也没有当今的省长、从前的的签名。说不定这小本子是你孟北京从什么地方捡来故弄玄虚的呢。就算有人当场看见你是从房梁上把它捅了下来,谁又能担保它不是你头天预先藏在那儿的呢——什么?你说你连地都刨了瓦都揭了就差把房拆了难道没看见难道这也是假的?唉,当然是假的。谁不懂这是造气氛呢,若想供人传说,必得会营造这逼真的气氛,必得会编织这惊险的戏剧性。

    孟北京想着,确切地说是替别人想着,替别人想象着一连串专门用来批驳他、戳穿他的话语。他躺在了地上,仰面朝上以省长的日记本枕;他双腿弓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他开始把事情一点一滴地从后往前倒起,他想弄清他这几十年的生活。他一遍遍地倒着,每次倒到他当众宣布他不爱吃菜的时候他的思维就停了。他隐隐觉得他的生活如此别扭,如此不听他的吩咐这么趔趔趄趄地一路跌撞下来,就是从必须不吃菜开始的,可是他错在哪儿呢他招谁惹谁了?但是谁又招他惹他了?他的思路乱了,脑袋嗡嗡作响,他觉得他没有力量把这一切想清楚。这时他固执地想起那次在街上,他嚼着满嘴生白菜帮子和奔儿头相遇的情景,他想不通为什么他非得在街上吃那么一口菜不可。假如没有那次和奔儿头的相遇,生活完全可能是另外的样子,不是么。他盯着自己那只跷起来的脚,发现他那袜子的后跟又扭到了脚面上,耸起皱皱巴巴的鼓包。他抖抖腿甩掉鞋,伸手把脚面上的鼓包扭回到脚后跟上。他断定在他的另一只脚上,那袜子的后跟肯定也已经旋转到了脚面上,但他没有再去搭理他的另一只脚,他躺在凉森森的地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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