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2_媚金。豹子。与那羊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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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媚金。豹子。与那羊 (第3/3页)

他明白是有一只羊掉在路旁深坑里了,羊是独自留在坑中有了一天,失了娘,念着家,故在黑暗中叫着哭着。

    豹子藉到星光拨开了野草,见到了一个地口。羊听到草动,就又叫,那柔弱的声音从地口出来。豹子欢喜极了。豹子知道近来天气晴明,坑中无水,就溜下去。坑只齐豹子的腰,坑底的土已干硬了,豹子下到坑中以后稍过一阵,就见到那羊了。羊知道来了人便叫得更可怜,也不走拢到豹子身边来,原来羊是初生不到十天的小羔,看羊人不小心,把羊群赶走,尽它掉下了坑,把前面一只脚跌断了。

    豹子见羊已受了伤,就把羊抱起,爬出坑来,以为这羊无论如何是用得着了,就走向媚金约会的宝石洞路上去。在路上,羊却仍然低低的喊叫。豹子悟出羊的痛苦来了,心想只有抱它到地保家去,请地保为敷上一点药,再带去。他就又反向地保家走去。

    到了地保家,拍门时,正因为豹子事无从安睡的老人,还以为是豹子的凶信来了。老人隔门问是谁。

    “伯伯,是你的侄儿。羊是得到了,因为可怜的小东西受了伤,跌坏了脚,所以到伯伯处求治。”

    “年青人,你还不去你新妇那里吗?这时已半夜了,快把羊放到这里,不要再耽搁一分一秒罢。”

    “伯伯,这一只羊我断定是我那新妇所欢喜的。我还不能看清楚它的毛色,但我抱了这东西时,就猜得这是一只纯白的羊!它的温柔与我的新妇一样,它的…”那地保真急了,见到这汉子对于无意中拾来一只受伤的羊,象对这羊在做诗,就把门闩抽去砰的把门打开。一线灯光照到豹子怀中的小羊身上,豹子看出了小羊的毛色。

    羊的一身白得象大理的积雪。豹子忙把羊抱起来亲嘴。

    “年青人,你这是作什么?你忘了你是应当在今夜做新郎了。”

    “伯伯,我并不忘记!我的羊是天赐的。我请你赶紧为设法把脚搽一点药水,我就应当抱它去见我的新人了。”

    地保只摇头,把羊接过手来在灯下检视,这小羊见了灯光再也不喊了,只闭了眼睛,鼻孔里咻咻的出气。

    过了不久豹子已在向宝石洞的一条路上走着了。小羊在他怀中得了安眠。豹子满心希望到宝石洞时见到了媚金,同到媚金说到天赐这羊的事。他把脚步放宽,一点不停,一直上了山,过了无数高崖,过了无数水涧,走到宝石涧。

    到得洞外时东方的天已经快明了。这时天上满是星,星光照到洞门,内中冷冷清清不见人。他轻轻的喊“媚金,媚金,媚金!”

    他再走进一点,则一股气味从洞中奔出,全无回声,多经验的豹子一嗅便知道这是血腥气。豹子愕然了。稍稍发痴,即刻把那小羊向地下一掼,奔进洞中去。

    到了洞中以后,向床边走去,为时稍久,豹子就从天空星子的微光返照下望到媚金倒在床上的情形了。血腥气也就从那边而来。豹子扑拢去,摸到媚金的额,摸到脸,摸到口;口鼻只剩了微热。

    “媚金!媚金!”

    喊了两声以后,媚金微微的嘤的应了一声。

    “你做什么了呢?”

    先是听嘘嘘的放气,这气似乎并不是从口鼻出,又似乎只是在肚中响,到后媚金转动了,想爬起不能,就幽幽的继续的说道“喊我的是日里唱歌的人不?”

    “是的,我的人!他日里常常是忧郁的唱歌,夜里则常是孤独的睡觉;他今天这时却是预备来做新郎的…为什么你是这个样子了呢?”

    “为什么?”

    “是!是谁害了你?”

    “是那不守信实的凤凰族年青男子,他说了谎。一个美丽的完人,总应当有一些缺点,所以菩萨就给他一点说谎的本能。我不愿在说谎人前面受欺,如今我是完了。”

    “并不是!你错了!全因为凤凰族男子不愿意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就失信,所以他找了一整夜才无意中把那所答应的羊找到,如今是得了羊倒把人失了。天啊,告我应当在什么事情上面守着那信用。”

    临死的媚金听到这语,知道豹子迟来的理由是为了那羊,知道并不是失约了,对于自己在失望中把刀陷进胸膛里的事是觉得做错了。她就要豹子扶她起来,把头靠到豹子的胸前,让豹子的嘴放到她额上。

    女人说“我是要死了。…我因为等你不来,看看天已快亮,心想自己是被欺了,…所以把刀放进胸膛里了。…你要我的血我如今是给你血了。我不恨你。…你为我把刀拔去,让我死。…你也乘天未大明就逃到别处去,因为你并无罪。”

    豹子听着女人断断续续的说到死因,流着泪,不做声。他想了一阵,轻轻的去摸媚金的胸,摸着了全染了血的媚金的奶,奶与奶之间则一把刀柄浴着血。豹子心中发冷,打了一个战。

    女人说“豹子,为什么不照到我的话行事呢?你说是一切为我所有,那么就听我命令,把刀拔去了,省得我受苦。”

    豹子还是不做声。

    女人过了一阵,又说“豹子,我明白你了,你不要难过。你把你得来的羊拿来我看。”

    豹子就好好把媚金放下,到洞外去捉那只羊。可怜的羊是无意中被豹子已掼得半死,也卧在地下喘气了。

    豹子望一望天,天是完全发白了。远远的有鸡在叫了。他听到远处的水车响声,象平常做梦日子。

    他把羊抱进洞去给媚金,放到媚金的胸前。

    “豹子,扶我起来,让我同你拿来的羊亲嘴。”

    豹子把她抱起,又把她的手代为抬起,放到羊身上。“可怜这只羊也受伤了,你带它去了吧。…为我把刀拔了,我的人。不要哭。…我知道你是爱我,我并不怨恨。你带羊逃到别处去好了。…呆子,你预备做什么?”

    豹子是把自己的胸也坦出来了,他去拔刀。陷进去很深的刀是用了大的力才拔出的。刀一拔出血就涌出来了,豹子全身浴着血。豹子把全是血的刀子扎进自己的胸脯,媚金还能见到就含着笑死了。

    天亮了,天亮了以后,地保带了人寻到宝石洞,见到的是两具死尸,与那曾经自己手为敷过药此时业已半死的羊,以及似乎是豹子临死以前用树枝在沙上写着的一首歌。地保于是乎把歌读熟,把羊抱回。

    白脸苗的女人,如今是再无这种热情的种子了。她们也仍然是能原谅男子,也仍然常常为男子牺牲,也仍然能用口唱出动人灵魂的歌,但都不能作媚金的行为了!

    一九二八年冬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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