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树_第二十三章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第二十三章 (第9/10页)



    “我已经好多年没葚野猪rou了,”艾米·帕克说,就好像由那些她已经不再做的事情引出的推论把她吓了一跳。“你要是不再干,也就失去了那个习惯。”

    她说出来的话都很奇怪,因为越来越近的死亡使她进入一种催眠状态。她向镜子里面张望着。

    “我还记得有个男人养成一个每天早晨吃一品脱糖浆拌一磅麸子的习惯,”库沙克先生说。

    但是大伙儿都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艾米·帕克看着朋友那张脸,那脸又毫无表情了。她要死了,她心里想,我没法理解这一切,确实不能。我什么也不明自,她想。她开始点头,而且怎么也不能停下来。

    “这样还好些,”年轻的肯尼迪太太说。“到吃茶点时就该完了。”

    “生活中,我在什么事情上都不搞投机,”欧达乌德太太说。“啊——”她尖叫着,仰面倒下。“他们会收留我的,可是他们得先准备好呀!”

    艾米·帕克既然到场就强迫自己鼓足勇气,承担一点抚慰朋友的责任,而且她也确实愿意这样做。她俯身向前,握住朋友的手。生命的力量还在那手上慢慢流淌。她们俩生命的小溪在刹那间汇合到了一起。

    大邻居躺在那儿面色灰白,汗流不止。她的气色完全是自己的头发的那种颜色——头发早已松开,分成两股披散下来。这样躺了一会儿之后,她开始哺哺着说她看到的、或者曾经看到的什么东西。但是很难听清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因为这两者似乎都涂了一层同样灰蒙蒙的釉料。因为枕头越摞越高,鸭绒垫越堆越高,钩针编织的被子锁链似的花边愈加沉重,这间屋子显得更小了。屋子里,每一个人都开始感觉到欧达乌德太太的声音倾泻到这屋里所形成的那股灰色的水流的涌动。那水上下翻滚着,流淌着,有时漫过他们自己悲伤的梦的涌流,有时在欧达鸟德太太指出的那些物体周围旋转。只有艾米·帕克紧握着那只被水淹没的手,被这股生命的惊涛骇狼席卷着,两个人的灵魂在嬉戏与危难中航行。

    “因为我们一共是七个人,”欧达乌德太太说“如果我没有忘记还有第八个的话。那个脸朝下跌进泥塘的小姑娘被淹死了,或者闷死了。哦,我应当说,是在烂泥塘底下被吸吮着。她叫玛利亚。不过,我们都是马利亚,这是因为圣母马利亚的缘故。我们那些孩子们,或者所有能合得来的孩子们,有时候划着一条小船去玩。那是一条很漂亮的河,不少地方生着水草。这些水草仿佛把小河染成了棕色。·我们就这样顺流而下,摸着乌龙雅的座座石桥。那些桥都是大理石砌成的,摸上去冰凉,而且好像在移动。那是流动着的河水造成的假象,让你总觉得是大理石的缘故。那位要去市场的老太太赶着一辆很灵巧的轻便双轮马车,从这座桥上走过。她给了我这株花。你能看得见,帕克太太。别对我说你看不见。”

    “哪株花,亲爱的欧达乌德太太?”艾米·帕克问。

    让自己的神思又回到这间狭窄的小屋,她觉得一阵慌乱。

    “那株开红花的,”欧达乌德太太说。“到了晚上可真漂亮呀!就在窗台上。”

    “哦,”帕克太太说“你是说那株天竺葵。”

    “是的,”欧达乌德太太说。“是天竺葵。这是凯拉尼一位太太送的。现在我已经认不出她了。因为我想,她也死了。可是就在我们一块儿站过的那座桥上,我见过她。帕克太太,你该记得的。我们站在那儿看羊群从身边走过去。它们是一些懒懒散散的牲畜,却把我们挤得连钮扣都掉了。你还记得我们手上沾满了梦幻般的羊毛和羊毛的气味吗?那时,你说:‘我们可不是出来玩的,我们是有事来的。’我说:‘如果没有目的,我们也就不会出来了。难道还有什么比发洪水更好看的吗?’哦,亲爱的,你伸长脖子在人群中找你的丈夫。我却只喜欢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喜欢直勾勾地看陌生人的鼻窟窿。我看不够。我还能用双手抚摸陌生人的皮肤。你知道吗?”

    屋子里有些人刚才还因为发现自己的生命多么脆弱而备受折磨,现在又都从他们忍受着的痛苦的痉挛中挣扎出来,大笑起来。

    下面还会说啥呢?几个女人哼着鼻子说,不过声音很小,只从她们的鼻子下面传到下巴额也就算了。

    但是艾米·帕克知道。有的时候,你什么也不知道,可有的时候,又什么都知道。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于是,她从桥上俯下身来,捧起漂浮在河水里的一张张面孔。有的嘴唇张开等待亲吻,有的则闹得很紧,但都在浑黄的洪水中上下翻腾,还有那些旧信和发黄的照片。

    “你最好能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她对欧达乌德太太说“这样可以保存一点力气。”

    因为动来动去,把她自己也累得精疲力竭。

    “这屋里真闷!”痣上长毛的女人说,她打开窗户“真让人发困。”

    那位从丹尼里昆来的男人库沙克先生一双眼睛因为屋里的烟而发痛,还因为喝了相当苦的啤酒,不住地打嗝儿。他本来想再讲个故事,讲点儿耸人听闻又极其真实的奇闻轶事,好把人们的注意力再吸引到他的身上,以便日后还能记住他。可是仔细思索的时候,这种故事又不翼而飞,他只得在后面坐着,眼窝深陷,下巴发青。除了替这个世界接收一具死尸之外,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来这儿干什么的。不过,此刻,几乎每一个人都想错了,只有那株天竺葵在窗台上发着光——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这时,丈夫回来了。他是被人们支出去换换空气,去消遣消遣的。在床旁边,他是个让人讨厌的人。有时候他对妻子的爱变得令人作呕。他像一条瞎狗,添她的手,呜哇乱叫,露出仍然很白很尖的牙齿。

    对于欧达乌德,谁也不介意。他已经只是一个躯壳了。以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还会有人给他吃东西、给他缝补衣服吗?同情和怜悯会渐渐变少。最好像一条狗,躺在一丛黑莓下面死去。他会这样的,只是还没到时候。

    这位丈夫摸索着从屋里走过,不时撞到那些已经变了位置的东西上,或者撞到他并没想到会来的人们的身上。他块头很大,蹒蹒珊珊,身上那套衣服就像是摸黑穿上去似的。欧达乌德衣服穿得很别扭。他的一双眼睛流着眼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如果他已经失去了对他那张脸的控制,那还只是一种他自个儿的痛苦,至少对他是这样。因为绝大多数东西已经被黑暗隐蔽起来了。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